1
不早不晚,的士車趕到火車站的時間是兩點五十,再有一個多小時就檢票上車了。
開往全國各地的火車在淩晨發車的不比白天少,所以半夜的候車大廳依然擁擠吵鬧,著急回家的人們大都聚在檢票口附近,即使他們乘坐的列車開始檢票還得等好幾個小時。
守著檢票口似乎就守著回家的路了。
奇的是,我在檢票口附近居然還發現不少空位置,比肩接踵的候車大廳,要找到一個供人休息的空座位難如登天。我在審訊室裏折騰得夠疲憊了,正需要一個座位歇一歇,然而當我滿心歡喜地靠近過去,頓時就被一陣陣沁人心脾的腳臭味給熏得兩眼昏花。
往旁邊看,才發現是一身穿破舊棉衣的漢子脫了鞋,一個人橫躺在三個座上睡的正香,他那雙足以丟到戰場上當生化武器的臭腳讓周圍方圓五米範圍內寸草不生。一個耐得住熏的哥們兒憋住氣走近過去,怎麼推他都推不醒,隻得頂著張憋紅的臉退回來。
沒轍,我繞開熟睡的漢子,重新找到一個離他很遠的角落。空座位是不要奢望了,我倚靠在一麵看著稍微幹淨點的牆上,摸出手機摁亮屏幕,上麵沒有未接來電和未讀短信,掛斷曼妮的電話之後的這半個小時內沒人惦記著我。
心裏有不少失落感,我知道自己在期許什麼。
她為什麼就沒有打電話給我呢?對她來說,我一整天杳無音訊難道就不值得擔心嗎?
往右邊滑動屏幕,六個閃著光的空格滑出來,挑釁一般地瞪視著我。
沒有用,無論怎麼輸入我能想到的數字組合都解不開屏鎖。我放下手機,抬起另一隻手往腦門上狠狠地拍了拍,想拍醒這顆斷線的腦袋,然而除了讓旁邊幾個人像躲開瘋子似的離我遠遠的,得不到任何效果。
一陣高亢的女聲,經揚聲器的擴大,回響在嘈雜的候車大廳裏——“開往長沙的237次普快列車開始檢票了啊,乘坐237次列車去長沙的朋友趕緊到候車大廳一樓3號檢票口檢票。”
237次普快列車,是我坐的那班。我順著人群,湧向3號檢票口。
如果說之前的買不到票,找不到座兒還隻算是熱身項目,那麼從檢票排隊開始,我才真正體驗到中國春運的美妙。
2
在神州大陸上,每逢農曆春節前後,都有一場人口量級達到五億以上的大型遷移運動,官方管這項運動叫做“春運”,老百姓有個接地氣的說法,“回家過年”。
提到“回家過年”,人們最能聯想到的交通工具不會是飛機,也不會是客輪,更不會是走野路子風格的摩托車大軍,而是火車,再說得準確一點,是火車硬座。
檢票口的鐵門剛打開,人們不管排沒排隊,全都一擁而上,生怕比別人遲了。我就真是很納悶,座位號早就在火車票上印著,誰也改不了,拿著站票上火車去隨便占個座兒別人一來還不是得讓,搶得那麼急幹什麼。
可是圍在我周圍的人們可沒這等覺悟,他們背著或扛著大包小包,拚了命往前麵擠,我猶如洪流中的一片樹葉,剛被擠到這邊,又被推搡到那邊。剛要對前麵踩我腳的那小夥兒吹胡子瞪眼,一大叔背著的行李包又在旁邊給了我一下,沒等我回過神,身後的大媽叫著“快點快點”,硬生生把我往前推出幾米遠。
接過檢票員遞回來的剪了個小口的車票,我長出一口氣,心想上了車該好點了吧。
事實證明了我不諳世事的愚蠢。
早已擁堵不堪的火車車廂必須得費盡十牛九虎之力才能擠上去,這還不算完,最痛苦的是找自己的座位,不巧,我的座位是距離車門最遠的那一排。我看著自己手裏的車票,又看看塞滿車廂的人,心裏連連叫苦。
“哎,前麵的人不走別擋道啊!”後麵沒擠上車的人開始催了。
我深吸一口氣,把手提包抱在身前,一邊喊著“讓一讓啊,讓一讓”,一邊往前推進。
春運期間,火車車廂的人口密度相當於將全部中國人都放到日本島上,穿行在這麼一個險象環生的人體叢林之內,我恨不得自己沒早點去學柔術。
一個小胖子想從打開的車窗上爬進來,結果讓窗格給卡住了,他爺爺和爸爸喊著“一二三”的號子拽了半天才拽進來;幾個人站在座位上,好把箱子抬上行李架,他們的屁股幾乎就緊貼著我的腦袋;幾個已經落座的年輕乘客和一個聲稱座位被占的大媽發生了爭執,爭吵聲像是炸雷;一個睡著了嬰兒讓吵鬧給弄醒了,大聲號哭起來,那個肥胖的媽媽開始厲聲教訓孩子;再往前走是一個健碩的男青年扛著巨大的行李箱,架子上已經沒有空處了,他竟然就那麼扛著箱子呆站著,我隻能側著身從他身邊擠過;更誇張的是,一個沒買到硬座票的中年男人仗著他們身材矮小,竟然往座位底下鑽,伸在走道上的腳差點絆我一跤。
穿越了千山萬水,氣喘籲籲的我終於找到了我的座位。
可是座位上有人。
我重新對了對手上的座位號和銘牌上的數字,確定那個被占的座位是我的,我沒找錯。
低下頭,我打量著大大咧咧坐在我座位上的女人,她的肚子非常明顯的凸出來,是個孕婦。
“你好,這個位置是我的。”我客氣地說道。
女人對著她的大肚子愛撫了一陣,抬起頭麵無表情地回望我,什麼也不說。
“這是我的位置。”我隻好重複了一遍。
“我要生崽噠。”她說的是長沙話,意思是她懷孕了。
我輕輕歎了口氣,說:“大姐,下回你要裝孕婦騙座位,也請你專業一點好嗎?”
女人穿的是一件緊身的毛衣,腹部緊緊裹著一團亂糟糟的東西,我不知道是些什麼,但是那些棱棱角角在她的緊身毛衣表麵能看得很明顯,哪個孕婦的肚子要是長成這個樣子,她可以提前做好懷胎三年的營養準備了,因為她的孩子必定是哪吒轉世。
旁邊一個吃東西的胖大爺吭哧吭哧地笑道:“你一坐到這兒就往衣服裏塞報紙,我還當你胃疼呢。”
女人臉紅了,慢吞吞的從衣服裏拿出一大團廢報紙,站起身拎起她的包裹離開了。
要是智商高點,讓她坐一會兒又何妨。我無奈地搖搖頭,坐到位置上。
我的座位挨走道那邊,不時有人從我身邊擠過,把我撞得東倒西歪,我沒有心思和他們去理論,屁股剛一著陸全身的疲憊感就席卷而來,熬到淩晨三點多沒睡覺的我眼皮子沉得像是掛了兩塊磚頭。
“嗚”的一聲,火車開動了,整條火車就像幾節塞滿了餡兒的臘腸連在一起,鐵軌是兩根筷子,夾著這條臘腸前往一個叫做\"家\"的大暖爐。
我就那麼迷迷糊糊的坐著打盹,任由旁邊人來人往,濃厚的困意成了一層保護膜,他們怎麼擠搡我都感覺不到。
睡了不到兩分鍾,感覺有人用木棍敲我的腦袋。
原本不想理會,心想肯定就是有人不小心碰到我一下。
哪裏知道,那根木棍卻一直敲我。就算是睡著了我也不能這麼老實的受人欺負吧,我惱火地睜開眼,就見一根手掌長短的黑棍從一隻大蛇皮袋裏伸出來,橫在我眼前,隨著火車顛簸的頻率往我腦門上敲打。
太欺負人了!士可忍叔叔也不能忍!我握住黑棍,往外一扯。
下一秒,我手裏握著一隻平底鍋。
什麼人會在行李裏放一平底鍋?我心裏竄出不祥之感。
“嘿,老板!”
不,這是夢境,我睡著了還沒醒來。
“你咋跑這兒來了?”
這一定是夢!一定是!
牛耿正過身對著我,掛在他肩上的蛇皮袋打歪我的眼鏡,這個時候,我才真正認輸,這不是夢,這是再真實不過的現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