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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到用餐車廂,我買了份熱幹麵,找到位置坐下。牛耿那張黑臉終於沒在眼前亂晃了,耳根也清淨不少,我眼前的世界瞬時間美好起來,就連那碗硬到堪比鐵絲的麵條也讓我覺得美味。

溫暖的陽光從奶白色的天空中傾斜下來,鋪蓋在我的餐桌上,或許是心理作用吧,明明皮膚感覺到的暖意是車廂內的空調帶來的,我卻總覺得是太陽把隆冬的寒意驅走一大半。車窗外,未融的積雪在大地上鋪了薄薄的一層,在陽光下閃閃發亮。高挺的白楊樹,升起炊煙的農舍,在雪地上嬉鬧的孩童從車窗外掠過,我仿佛是在欣賞一副動態油畫,失憶後的種種不順帶來的煩惱也通通拋到了遠方。

心情的愉悅就這麼出乎意料的來了,僅僅是因為遠離了某一塊沒燒透的粗糙木頭嗎?也不盡然,我知道吃完熱幹麵我還得要繼續忍受他的煩擾。仔細想一想,即使我的腦海裏仍然還有大片大片的空白點,即使這趟茫然的旅行不知道還會生出什麼幺蛾子,但是此時此刻,在這個嶄新的冬日早晨,什麼都不能妨礙我享受生活美好的一麵。

嗯,李成功是個懂得享受生活,懂得把握現在的人,不管失沒失憶,他都是。

“熱幹麵50塊錢一碗,吃完了趕緊讓位置,後麵還有很多要用餐的乘客排隊呢。”一個身材臃腫,穿著廚師大褂的大嬸敲了敲餐桌,遞來一張手寫的賬單。

好吧,生活中不順人心的因素還是居多的,就像這碗50塊錢的幹脆麵和這位一臉討債表情的胖大嬸。我沒蠢到去跟她討價還價,乖乖地拿出錢包付了錢,等我走出用餐車廂才發現根本沒人來這裏排隊吃早餐,整列火車全是康師傅和統一的味道。

這時候,放在我上衣口袋的手機響了。

曼妮的電話?這是出現在我心裏的第一個念頭。

我停在車門處,從口袋裏拿出手機,往屏幕上看去。

不是曼妮,隻是一串137打頭的電話號碼。

混沌的腦子此刻卻十分清楚,這不是什麼推銷保險或詐騙電話,我知道電話是誰打來的。

是我的妻子,美麗,這串號碼是美麗的手機號。

又有一段記憶在心底蘇醒,我記起來有一次回石家莊,我的手機在機場被偷了,當天晚上遠在長沙的美麗就接到詐騙電話,說她老公讓人綁架了,要她拿一百萬去贖,盡管後來美麗通過其他電話找到我,這件事兒也把她嚇得一個星期沒睡好覺,自那以後我就沒在手機裏存任何家人的電話號碼。

我不是一個對數字敏感的人,也沒有過目不忘的特異功能,但家人的手機號我都記得很熟,然而驟然降臨的失憶打亂了我的腦細胞,直到美麗來電話,我才終於記起第一個家人的號碼。

我舉起手機,手指滑動接聽條,手機移往耳邊的那短短一瞬間,我心裏漾起一絲微妙的緊張感。

“喂?”我輕聲道,行駛中的火車發出的“咣當”聲很可能讓電話那頭的人聽不清我的話。

話筒裏安靜了一陣子,沒人回答。說來奇怪,火車上經常有信號不好的狀況,電話打著打著就聽不見聲是常事,可是當時我卻無比篤定電話裏一定會傳來她的聲音,我就那麼舉著電話,等待著,等待失憶後第一次聽到那個曾經和自己朝夕相處的女人的聲音。

那一通電話的所有細節我都記得很清楚,先是聽見一陣“嗤嗤”的電流聲,然後一句斷斷續續的詢問:“喂,成功,你聽得見嗎?”

美麗的聲音,沿著糟糕的電磁信號,磕磕絆絆地傳到我的耳朵裏,從我那顆蒙著一層濃霧的大腦裏輕柔地整理出一絲柔軟的記憶。

“成功?你在嗎?”美麗又問。

“在的,我聽得見,你說。”我捂著嘴回道,想聚攏自己的聲音,害怕那一頭的美麗聽不見。

“成功,我剛剛才看到新聞,長沙機場下了大雪,所有飛往長沙的所有航班都取消了,你現在還在石家莊嗎?”美麗關切地詢問道。

“嗯,如果沒有取消航班,我現在都已經到家了,”我說,“我去買了火車票,現在在火車上。”

“什麼時候能到長沙呢?”聽得出美麗的語氣裏充滿期待和擔心。

“火車到長沙都明天中午了,我估計午飯前才能到家。”

“火車上注意點啊。”

簡單的一句關懷,輕輕地撫在我心裏最柔軟的地方。我像一個迷路的孩子終於找到了回家的路,急不可耐的想要推開家門把一肚子的委屈都告訴那個守在家裏等著他回來的人。

男人並不是都如鋼鐵一樣冷硬,他們那看似包著鐵皮的心髒都需要一個人和一處角落,能讓他們無所忌憚的暴露出孩童般的脆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