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群山依然立在遠方,牛耿閉著眼開了那麼久的車仿佛都沒離它們近一點。墨色的夜空裏沒有雲朵也沒有月亮,幾點寒星零零碎碎的灑在上麵,像麵包上的芝麻粒,看著星星,我扯下麵包的包裝紙,狠狠地咬下一大口。
冬夜的原野寂靜無聲,遠處的山林裏偶爾會傳來幾聲寒鴉的啼叫,牛耿和那娜在旁邊燒起一堆篝火,木頭燃燒的特殊香味讓我食欲大振。
麵包很快吃完,我忍不住對著他倆那邊探頭探腦,那娜瞥見我的樣子,笑道:“別急啊老板,年夜飯很快就好。”
傍晚時牛耿差點撞上的人就是那娜,由於路上沒有人願意讓她搭順風車去長沙,她隻好獨自一人在鄉道上往長沙方向走,沒想到又跟我們重逢了。
刨除相貌和那口標準的普通話,那娜簡直就是個女版的牛耿,倆人性情同樣真,腸子同樣直,想到什麼就說什麼,而且不管多倒黴,事後在他們眼裏都不算事兒,樂嗬樂嗬就全過去了,當然,那娜的腦袋可比牛耿要好使得多。我真心懷疑,那娜會不會是牛耿的孿生姐姐,她吸走了全部的好基因,把不好的基因殘渣都留給她的弟弟。
“老板,快過來看看你要加什麼料。”那娜對我招呼道,手拿著平底鍋在火上烤,裏麵裝著滿滿一鍋的方便麵。
牛耿在一旁切幹牛肉,“別急,等我這邊擺弄好再說。”
倆人一唱一和,搞得我像是進餐館吃飯的客人。
“哎呀,先叫老板過來挑挑口味嘛。”那娜翻炒著鍋裏的麵條。
肚子餓得咕咕叫的我把木墩搬到牛耿的行李包旁邊,從裏麵翻找出各種方便麵佐料。
“嘿,你這個百寶箱裏還真是什麼都有。”我驚喜地說。牛耿走過來,從裏麵拿出一包麵粉,等那娜炒好了麵他準備做烤餅。
見我找佐料,他蹲下來幫我,“香辣牛肉,香菇燉雞,還有金針菇,可以加一點。”
我找準時間低聲問他:“你跟那娜什麼時候認識的?她不會真是你大姐吧?”
“哈,我比你還晚認識她。”牛耿低頭找辣椒醬,隨口道。
“什麼?”
難道牛耿是和我分開的那幾次遇上那娜的?我正要細問,那娜在火邊喚道:“牛耿,你切好的牛肉給我。”
“來嘍。”牛耿丟下我,抱著麵粉跑回去。
炒方便麵出鍋了,那娜先給我盛了一盒子,我捧著手裏的炒麵食指大動,決定先不管牛耿和那娜之間的淵源,填飽了肚子再說。
“太香了真是!”我嗖嗖嗖地吸著麵。按理說方便麵這種垃圾食品無論怎麼做都是那個味兒,可是無米之炊偏偏就難不倒那娜這等巧婦,她做的炒麵口感彈脆,香味濃鬱,吃一口就忘不了。
“老板,要吃原味牛肉來這邊夾,這兒還有醋,”牛耿和主廚那娜也端起塑料飯盒。
距離新年還有三個小時,在這家人團聚的除夕夜,我們原本素不相識的三人卻在荒蕪的農田裏大吃美味的方便麵,想來還真是不可思議地際遇。
“唉!現在要是能來上一口小酒就更美了。”我放下飯盒,歎道。
“你等會兒。”牛耿聽我一說,爬到他的包旁邊,從中拿出兩瓶紅星二鍋頭。
“你太牛了,想什麼來什麼!”見了酒,那娜比我還興奮。
“我給人家洗車,人專門送酒的,就給我弄了兩瓶,”牛耿又拿出幾個果凍,“吃了果凍,拿這小盒當酒杯,來!”
牛耿難得想的周全,形似酒盅的果凍小盒拿來裝酒再合適不過。
扒拉完最後幾口麵,吃掉果凍,又倒上三杯酒。
“來,幹杯!”我舉起“酒盅”。
“幹杯!”
我們仨一連走了三巡,烈酒下肚,身體暖和起來,那娜的臉上飛起兩團紅暈。
“做夢也想不到,”我說,“在這鳥不拉屎的地方跟你們在這烤著篝火,吃著方便麵,這也算是過年了。”
“這就對了,老板,”牛耿微醺,道,“你說要不然你怎麼記得住我倆呢?”
“別瞎說,你可是我的福將,我怎麼會記不住你。”我摟住他的肩。
“老板,其實我也不是什麼福將,”牛耿坐正道,“你說得對,我就是一個烏鴉嘴,真的,可是我還是覺得這個世界上還是好人多,你看,咱這一路上遇到的都是好人,大偉,老村長,辛勤老師,還有那娜姐。”
“牛耿,你才是我遇到的好人呢。”坐在一旁的那娜接過話茬。
牛耿朝她笑笑,接著說:“老板,那我遇到你,就覺得你真不錯。”
“你也覺得我是好人?”我低頭看他。
“我覺得挺好的。”牛耿肅容道。
“唉,我手底下的員工可不這麼想。”我脫口而出。
“為啥啊?你這麼成功。”
“我成功嗎?”
被酒精刺激的大腦很慷慨地還給我不少記憶,有點暈乎的我都沒意識到自己嘴上在說什麼,眼睛盯著篝火堆,動態畫麵從火苗裏一幀一幀地跳過去。
我看到自己坐在一張餐桌前,桌對麵坐著三個下屬,我邊切牛排邊用各種尖銳的語言斥責他們。
我看到自己捧著電話,火冒三丈地嗬斥電話那頭的司機,隻因為他應該在兩分鍾前就到達公司樓下接我下班。
我看到自己當著全公司人的麵,把文案摔在助理臉上,毫不留情麵地叫他滾出我的辦公室……
昨天晚上在招待所,我回想起自己是做什麼的,我是一個老板,我一手把一家玩具作坊運作成知名企業,我成功地實現了夢想,然而成功以後呢?當我跳出第一人稱,重新去審視李成功,卻發現他越來越背離我曾經想成為的那個人。
“我就起了個名字叫成功,”我追尋著火裏跳過的畫麵,“作為老板,全公司幾百號員工沒有一個不怕我,他們在背地裏給我起外號,叫我狼太灰。”
二鍋頭猶如打通了我腦袋裏的任督二脈,迷霧散去一大半,我看到越來越多清晰的曾經。我的家人,我的女兒,我的愛情,我的人生……
“我也不是個好兒子,我爸走的時候我沒在他身邊,我也不是個好父親,我到我女兒學校去開家長會,他們班主任都不認識我。”
我抽抽鼻子,想到了美麗,“我也不是個好丈夫,有錢了就背著老婆找了小三,這次回家過年,我計劃向老婆提出離婚。”
那娜聽到這裏,嘴角動了動,最後沒說什麼,隻是抬起頭又喝下一杯酒。
我看著跳躍的火焰,繼續說:“我也不是個好情人,我不能給她任何結果,她懷孕了,我不管不顧拿起行李就走。其實我挺失敗的,突然發現我這輩子過得跟這兩天一樣狼狽不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