實際上,所謂普通話,又叫國語、官話,是一種人造語言。北京話隻是其基礎,並沒有任何地方的居民操這樣的方言。中國語言的統一是分兩次完成的,第一次是“書同文”,即統一文字;第二次才是“字同音”,即統一語言,前後相距差不多兩千年。中國人幾乎都懂至少兩種語言:一是普通話,一是方言。普通話也有缺憾,比如它隻有四聲:陰平、陽平、上聲、去聲,加輕聲一共五聲。這樣就省掉了一種“入聲”。用普通話讀舊體詩詞,許多音律韻味就要大打折扣。“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絕、滅、雪都是入聲,普通話卻讀成陽平、去聲、上聲,韻律不切,味道索然。有人認為,入聲隻古漢語才有,現代漢語中已然消失。說這樣不負責任話的肯定是個北人。入聲並未從現代漢語中消失,南方的方言、湘方言、贛方言、吳越方言,都大量保留著入聲的發音。你要南人去念剛才那首詩,就有一種北人無法領略的語境。
用一種文字和語言統一“漢語”,無疑是北人的功勞。北人的能耐就是這樣,南人你去創造,你去發現,你去辦特區,你去摸著石頭過河,等你摸得像個樣子了,咱再來大而化之,來個“江山一籠統”。你說吃辣椒?這沒啥稀奇,咱也吃,吃不完一串串掛在窯洞門口、掛在屋簷下,顯示紅火與熱烈。你說睡床?好,咱洗完澡跟你一塊兒睡。你說入聲?什麼入聲?咱聽不明白,我看就免了吧,過去的就讓他過去吧,都是炎黃子孫,愛國不分先後……
北人也不是一點東西都不發明,咱們中國的磕頭禮,就是北人搞起來的。有什麼考據?南方潮濕,到處是泥,古代又沒有什麼柏油、水泥可以把地麵弄幹淨,自然條件似乎不適於養成下跪的習慣。南方人見了尊長顯貴,無非打個拱手,作個揖,唱個大喏便是。而北人就不一樣,納頭便拜。北方地麵幹燥,拜完起身拍拍膝蓋上的灰土,又可以清清爽爽站成一個模樣。當年秦王李世民發動玄武門政變,把兩個兄弟殺了,他父親李淵既驚且懼又悲傷,李世民就跪下來,伏著吮吸父親的乳頭,這是古鮮卑族的遺風,表示不忘父母的養育之恩。鮮卑族原是草原上的遊牧民族,這種禮節應是對牛羊駝鹿一類動物幼時跪著接受哺乳的形態的模仿。後來漸漸蔚然成風,帶進中原,流傳全國。南宋文天祥被元軍俘虜,見元朝重臣拒不下跪,其理由是下跪是你們北方人的禮節,咱們南方沒這規矩。
中國曆史上風行過好一陣子的婦女裹腳運動,也是北人的創造。南方又濕又熱,有什麼必要裹腳,如何裹得住,這念頭怎麼動得起來呢?下雨,或者盛夏,南人都穿木屐,也就是日本人穿的那種,有利於天足的發展。南方多水田、池塘、河汊湖泊,婦女下田勞動,到河塘邊洗衣漿衫,隻有打赤腳。不像北方,幹什麼活兒都可以不脫鞋,適合裹腳方式的推廣、流行,裹起來能禦寒,也不至於漚出一股教人掩鼻的無名之臭。北人於是充分利用了這一地理優勢,把女人的腳裹出了一種獨特的文化。
南人和北人,怎麼不比較一下性格?當然是可以比一比的。其實上麵說他們的各項,就已經說得差不多了。還要用專門形容性格的詞兒去形容嗎?那反倒有些作難。比如,說北人豪爽,你沒見過南人豪爽起來也是很可怕的。而且北人也有不豪爽的,《水滸傳》裏打虎將李忠就是一個,要他拿些銀錢出來周濟人家,他好不情願,掏半天掏出一粒小的,這算什麼豪爽?又如白衣秀士王倫,都做成山大王了,還那樣小鼻子小眼的,容不得人,反被林衝給殺了。就是這林衝,也不是個豪爽的人,人家把他的老婆都調戲過兩回了,氣兒都不敢吭一聲,還不如一群潑皮手腳痛快,才幫他把人家衙內給閹掉。又比如,說南人性子急,北人就不性急嗎?燕人張翼德如何?隻見他一天到晚急得要死,最後終於死在急上。
還有個最不好界定的是,南人北人怎樣劃分。地理學家通常以秦嶺、淮河為界劃分南北。要是真能這樣一刀切,咱們的討論也就完了。可惜情況遠非如此簡單。軍隊守黃河大鐵橋,橋北邊的士兵發棉大衣,橋南邊的士兵隻發棉襖,可見軍隊後勤部門是按黃河而不是淮河來劃分南北的。國共內戰,連吃幾大敗仗的國民黨希望能劃江而治,也就是以長江為界,重演南北朝的故事。而咱們平時說的江南,指的也是長江以南。如此一來,武漢偌大一個城市便要分為兩半,漢口、漢陽的居民算北人,武昌的居民算南人。像什麼話?其實,南北是相對的,漸變的,亦此亦彼的。以廣東人為例,他們把所有的外省人都叫做“北佬”。於是我這個南人,就當過五年的北佬。別說武漢,整個湖北都應該算是南方,連河南都有南方之嫌。五十年代的大區行政建製,河南省屬於南方局,後改為中南局。河南是中原大省,地理位置居中,兼有南北的特點,因而也最沒有特點。曆史上,它有一塊是楚國的領土,有一塊屬於韓、魏的地盤,那是戰國時代。後來分分合合,一下這邊一下那邊,也沒個準。總的說來,以北邊居多。從生活習俗上,我們把河南人算作北人,大抵是不會錯的。
以河南為中心,上古時代即以東夷、西羌、南蠻、北狄稱四方各族。是否有鄙夷、小覷之意且不論,反正那時還沒漢族呢,更談不上大漢族主義了。漢族的形成演變,實際上也少不了這些夷羌蠻狄的加入。前麵說過,北邊漢奸多,漢奸的一個好處是,不遺餘力地進行族際間的融會貫通工作,抹殺民族的文化特點,使大夥兒彼此彼此,一個鍋裏吃飯,一個炕頭睡覺,一種語言說話。南邊的情況則較為複雜,彼此之間不易溝通;對於更南的蠻夷民族,他們又成了強者,因而隻需要采用懷柔政策即可安撫,用不著仿效“胡服騎射”的故事。諸葛亮北伐打不贏,南征可是有一手,七擒孟獲,跟玩兒似的。這樣,南人也就沒有能夠博采眾家之長,而形成長久多元、各派紛呈的局麵。自清以降,中國稱“五族”共處,即漢滿蒙藏同。實際上中國遠不止五族,大約有五十多個民族,“五族”隻是統稱。其中,藏人雖地處西南,曆史上卻與北人建立的唐、元、清諸朝,也就是鮮卑人後裔、蒙古人、滿人政權,來往甚密,關係不清不楚,而與宋、明等南方或偏南方政權十分冷淡,沒什麼來往。藏族屬於高原遊牧民族,文化關聯更親近北方,實應劃為大北方的範疇。這樣,除了漢族,代表中國的“五族”幾乎都是北方民族。而漢族又可分為南北兩族,以北人代表“正漢”。其實,五十幾個民族,大部分分布在南方,卻被“五族”忽略不計。
從人種學的角度來劃分,北人屬於蒙古人種,南人則多為馬來亞種。馬來亞種也是蒙古種的一個分支,所以叫“亞種”。近世有人指人種學為偽科學,也許是的,因為它無法解釋混血人的種族歸屬,其次也容易掉進種族歧視的深淵。但其根據人類各個族群的生理特征及血緣關係,作一個大致的分類,也還不失為一種科學的方法。我在廣東生活的時候,有一次幾個分別來自東北、西安、河南的朋友和我一起議論廣東人怎樣“排外”,排斥我們“北佬”。他們越說越氣憤,脫下鞋襪,檢查各自的腳趾頭,最小的腳趾旁邊都長了個什麼東西,而廣東人是不長的。“你脫,你脫,”他們叫我,“你肯定也長了。”我遲遲疑疑地脫下一瞧,沒長!那一瞬間我大為尷尬,仿佛我成了越南人、印尼人、馬來西亞人、爪哇人。做一個越南人、爪哇人固然也風情萬種,但我本來是中國人,就因為腳上長不出第六根趾頭,便要判屬異鄉,這叫什麼道理?
中國進入現代社會以後,人口流通加劇,南人北住,北人南遷,雖有“橘逾淮而北為枳”之謂,畢竟將南北雙方的距離縮得越來越小。南北通婚也成常事,血緣融合的結果,使得人種學的界線愈見模糊不清。別說腳上多長個把趾頭,就算長的全是手指,也不能說明北佬就比南佬好,或者南佬比北佬好,頂多人家說你像猴子,有返祖現象。本來南人北相,或北人南相,叫有福,是大貴之相。現在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你像我我像你,貴人大概也會越來越多了。
(趙無眠文,原載《書屋》2000年第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