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南人北人(2 / 3)

北人吃的簡單,與地域物產有直接關係。北方崇尚簡樸,南方追求華美,很大程度上也是地域特點造成的。北方冷而幹燥,把毛毯、彩染布掛在牆上,顯得溫馨暖和。南方則掛不出這種效果,看了會渾身燥熱,還老去聞是不是有一股可疑的黴味。北人喜歡毛皮,耐寒。南人不喜歡,灰撲撲的見了就打噴嚏,容易生蟲。南人喜歡竹製品,又涼快又經得起漚。北人洗澡叫搓泥,要積出泥一樣的肥垢來了才去搓一次。南人洗澡叫衝涼,一冒汗就去衝。南人睡床,北人睡炕。北人來客都往炕上請,客人留宿與主人一大家子濟濟一炕。南方不興這樣睡覺,睡不踏實。最後南床統一了北炕,至少城市是如此。現在北人來客,也不是動不動就請人家上床。

北方唱戲熱鬧喧天,有些劇種幹脆是“吼”出來的,如秦腔。南方唱戲抑揚頓挫、一唱三歎,許多劇種近似於民間小調,如黃梅戲、花鼓戲。北劇講究真功夫,適合演帝王將相,演曆史劇。南劇玩弄小情調,更適合才子佳人,民間傳奇。北劇藝術的代表是京劇,特點是男人扮女人。南劇藝術的代表是越劇,特點是女人扮男人。北方的女人唱京韻大鼓,也能唱出一股英雄豪氣。南方的男人唱評彈,居然咿咿呀呀嗲嗲的仿佛是小鳥依人。所謂北人比南人更具男子氣,除了吃出來,還有很大一部分程度是唱出來的。北人唱歌是燕趙悲歌,蒼涼、悲壯、激越、凝重、悠遠,南人唱歌是輕快、玲瓏、婉轉、親切、淒惻。中國人可以根據不同的情緒份量唱南戲或北戲,唱南歌或北歌,哼南調或北調。

樂器也分南北。北人吹嗩呐,嗩呐是在天上跑的,吹的時候頭往上揚,扭脖聳肩,直抒胸臆,造成把曲調送上去的動勢,所以嗩呐聲可以跨過黃河,飛越崇山,黃土地黑土地的,有輻射力穿透力。南人吹簫,簫是遊走的,吹的時候要靜如處子,低頭眯眼,緩吐長音,隱隱約約,如傾如訴,似有似無,餘音繞梁而三日不絕,有一種底蘊。南人不適合吹嗩呐,住得密,一吹難免噪鄰聒舍,反顯得輕薄、浮躁。北人也不適合吹簫,北人吹簫幹脆沒聲,別人以為你跟他一樣是沉默的大多數。北人拉板胡,一來可以就地取材,二來也跟嗩呐一樣,音色明亮。南人拉二胡,二胡在製材上取南北之所長:南方的蛇皮、竹子,北方的馬尾、鬆香。因而表現力比板胡要豐富,也流行得多,既可以拉《良宵》《病中吟》《二泉映月》《江河水》《空山鳥語》這樣典型的江南名曲,也可以拉一拉《賽馬》。

外國人隻知中國功夫,多半弄不清這功夫還分北派與南派。南派重拳,北派重腿,這也是地域不同造成的。北方廣袤,腿腳施展得開,可以飛騰起來打人,這樣比較暢快抒情。南方環境狹窄,小路小徑小樹林小走道小巷子小裏弄的,隻好將側重點放在拳頭上,以便近身搏擊。南拳北腿誰厲害?這個難說,曆史也沒有給出一個結論。關鍵在於你練到什麼程度。不過我想,能集南北二派之長的拳家比隻通一種門派的武士勝算要大得多。李小龍就是一例,他是美國長大的南人,善用南拳,但腿技亦極佳,拳腳交加,融會貫通,都服了他。泰拳的厲害我們也聽到過,其特點也是拳腿並用。泰國那地方大概更擠,到處是廟宇,挨不得碰不得,就把南拳折縮成肘,把北腿折縮成膝。短兵器雖不如長兵器那麼張揚、瀟灑,卻更加凶險、陰狠。南拳可以把你擊倒,北腿可以把你踢翻;而要是你突然捂著什麼地方半天直不起腰來,那肯定是中了人家肘、膝的暗算。

在都沒學過武藝的情況下,北人打架應該比南人略占上風,因為個頭大。俗話說:“身大力不虧。”不過打架並不完全憑借力量,機靈和勇敢往往更為重要,可以很大程度地彌補力量的弱勢,贏得主動。一般而言,南人比北人靈活些,這是環境逼出來的,不靈活就要挨打。相對於南人,北人有點像傻大個。當然,在更高大的人,比方說在人高馬大的老外麵前,北人又靈活起來了,沒功夫的也多少能比劃幾招南拳北腿。電影裏盡是這種小打大的故事,小個子靈活了一陣,就把大個子打倒了。人類的搭配很奇妙,不然經過若幹年下來,世界上就都是恐龍了。

我不想說南人比北人聰明,那聽起來有點像種族歧視。北人也有聰明之極與雄才大略之輩。南人隻不過人材出得遠較北人為多而已。如前所述,上個世紀以來,除了政治家、軍事家,還有那麼多的大作家、大詩人、大學者、大科學家、大實業家、大革命家,出自南人。以作家為例,二十世紀重量級的北人就出了老舍一個,其餘都是南人。要不要一一數出來?我看沒這個必要,那會弄出一本厚厚的大辭典來。要數就數北人,北人真正是“屈指可數”。

南人別看個子小,卻比北人要激烈。北人做慣了亡國奴,一一對不起,這詞兒有點刺耳,然而曆史就是這麼記載的。漢以後,五胡亂華,主要亂的是北邊。唐末五代,安史之亂、藩鎮之亂也主要是北邊,又有石敬瑭割讓燕雲十六州與契丹,大開北大門,致使後來外族頻頻入侵中原,分別建立遼、金各國。北邊居民和塞外、關外、(長)城外諸多民族長期相互征伐、臣服,融合血緣與文化,形成新的生存形態,這也是事實。但也就漸漸地看淡了所謂民族氣節、愛國情操,反正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現在打得不可開交,到頭來還是一家。“萬裏長城今猶在,讓他三尺又何妨”,何苦那樣寸土不讓、寸利必爭呢。外族?咱倆誰跟誰呀!說不定俺自己就是一個外族,俺曾祖父是鮮卑人,外婆的姐姐嫁了個吐蕃人,外公是契丹人,姑奶奶被女真人給擄走了,又好像不是給擄的是她自願的,後來在那裏生了一堆孩子,再往上查查,俺祖先還是個匈奴人呢……

南人就不同,最低程度也要“避秦”,找個桃花源躲起來,遠離現實,不知有漢,無論魏晉。更多時候是節節抵抗,打不贏也打,祖國的大好河山豈容拱手相讓。南宋一朝百五十年,都是在複國主義的仇恨與亡國危機的憂思中度過的。打,還是和?這是區分忠臣與漢奸的試金石。“王師北定中原日,家祭無忘告乃翁”。誰還記得你是哪家的王師?行行好拜托了,讓俺過幾天安生日子,少來惹事,歇著吧您哪,跟真的似的。

南人的反抗,使習慣了北人屈服的入侵者惱羞成怒,遂有血腥的揚州十日、嘉定三屠與南京大屠殺。南人流血,北人流浪。“九一八九一八,從那個悲慘的時候!”“我的家在山西,過河還有三百裏”。南人即使屈服也是暫時的,這“暫時”或者幾年、十幾年、幾十年,或者上百年,最後總要由南人起來革命,“驅逐韃虜,光複中華”。

南人往往各自為陣,不像北邊喜歡搞大一統,這樣容易被人各個擊破。光是從語言的角度就能看出其差異。北人僅一種方言,即北方方言;南人有幾種方言?八大方言都有。就算是同一種方言,如吳越方言,上海話與蘇州話就大不一樣,杭州話與南京話也相去甚遠,寧波話與無錫話更是雞同鴨講。在一些交通不便的偏遠地方,隔幾十裏或者翻一座山換一種口音也是毫不足怪的。語言的繁複雜陳,雖然表現了文化的多元與豐富,畢竟容易流於瑣屑,不能形成大的氣象。南京、杭州都是好地方,為什麼在那裏建都的王朝不是苦命就是短命?“國語”範圍狹窄是一個重要原因。

北方方言覆蓋地域遼闊,音調也好聽。尤其以北京話為基礎的“國語”,字正腔圓,就是比各種各樣的南語好懂、好聽,連罵娘都跟唱歌似的。我自己是南人,平心而論,我就不怎麼喜歡我的家鄉話,以為生硬和粗鄙,也不喜歡吳語,太軟,也不可能喜歡閩語,永遠不知它咕嚕些什麼。最不喜歡粵語,我在廣東住過五年,至今仍未能將粵語同日語分清楚,隻知道它們都使用漢字。粵語的表現力據說很強,不輸北京話,這個我相信。但它的發音方式有問題,廣東是鼻咽癌的高發病率區,有腫瘤專家認為,這與廣東話一些字的發音有關係,長期衝擊、刺激某個黏膜部位,容易造成病變。滿清王朝被推翻之際,國會投票選國語,而議員以粵籍占多數,本擬選廣東話,經孫中山苦口勸說,最後仍定為北京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