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重慶,在北碚,在這一巴蜀的邊遠。“荒地”,中國作家是如何感受新的世界,並完成自己的新的表述的呢?路翎可能是一個典型。
1938年春天,路翎和許多流亡的學生一起,來到了四川重慶郊外的北碚,就讀於四川中學(後改名為國立二中)。學校在北碚的文星場上,位於華鎣山腳下,在一個山穀盆地的前槽,後槽則是著名的天府煤礦區。這時候,15歲的路翎並不知道,他的生命體驗和將來的文學創作都將與這個小小的鄉場和這片礦區發生密切的聯係。
在國立二中讀書期間,路翎已經在《時事新報》副刊《春光》、《大公報》副刊《戰線》以及合川縣的《大聲日報》上,以丁當、烽嵩、莎虹、流烽等筆名,發表了多篇散文、詩歌和小說,這是他文學創作的起步,雖然多是比較幼稚的習作,卻顯示了他的潛力。1940年,路翎在繼父張繼東的介紹下,在國民黨經濟部礦冶研究所會計科做辦事員,幹一些記賬填表的雜務。在這裏,路翎認識了一個叫張心焯的職員,並在他的帶領下,造訪了附近煤礦工人的宿舍,看過工人墳地亂葬坑,還曾數次下到礦井裏去參觀。由此,他對礦工以及礦區人的生活有了更多更深刻的了解。正是在這樣的背景下,路翎完成了他的中篇小說《饑餓的郭素娥》。這已經是他相當成熟的一篇作品了,呈現出獨特的創作風格和文學追求。我們不妨以此為例來探討作家刨作與巴蜀邊地文化的關係。
小說《饑餓的郭素娥》講述的是發生在礦場上的一個故事:美麗而強悍的陝南農村姑娘郭素娥因為饑荒流落到這片位於四川邊遠山區的礦場,被鴉片煙鬼劉壽春收留,成了他“撿來的女人”。然而,經濟上的貧困和肉體上的饑餓使她與江蘇籍礦工張振山好上了,並逐漸由肉體之愛而發展到精神拯救的渴求。在張振山已決定帶她走的那個晚上,她卻受到了丈夫和族人的嚴厲懲罰。他們毒打她,準備將她賣給一個生理變態的紳糧。不肯屈服的郭素娥最後終於被折磨致死。在這篇小說裏,最為震撼人心的就是她不幸的命運和她堅強執拗的生命力,也即是被路翎稱為“原始的強力”的東西。對於她性格和命運的生成,可以有多種解說方法。然而,我們著力強調的,是郭素娥與她所生活的四川邊遠山地這一地域文化的密切聯係。
《饑餓的郭素娥》故事發生的地點,是四川一個礦區。礦區在一個兩麵是山的峽穀裏,山坡上是呈長方形的工人宿舍,坡下則是辦事處。這與當時四川天府煤礦礦區布局非常相似。雖然小說中不一定是實指,但也許我們可以由此加深對故事及人物的理解。郭素娥的原型是天府煤礦區文星場上一個極平凡的賣香煙的女子,是個寡婦。在小小的鄉場上,不時有人指指點點。這個故事被路翎知道後,發揮想象,塑造了這樣一個富有反抗性格的農村婦女形象。這個鄉場和礦區在巴縣、舍川、江北交界處,是一個三不管地帶,再加上峽穀地勢險要,曾經是袍哥(又稱哥老會)出投的地方,民風非常剽悍。據《北碚誌稿(1945年)》介紹:“其呼哥老者,蓋兄弟長幼之意,今社會人士,多有參加,故又稱社會……民國以來,澄江、二岩、文星、白廟、東陽、金剛、白雲等工口林立,各地名社會美。”可見這一地區當時土匪的興盛。路翎寫於1948年的《燃燒的荒地》講的就是發生在這個地方的一個叫郭子龍的兵痞加流氓的故事,其中涉及大量關於四川袍哥、哥老會的事情。開篇就是“興隆場是位置在嘉陵江北岸的高坡上的一個中等村鎮”,連地名都是直接借用的。在這裏,我們不妨借用“荒地”這個意象來描述這樣一個崇尚實力,充滿野蠻、蒙昧和強烈的生命力的“化外之地”。這是一個“用勞動、人欲、饑餓、痛苦、嫉妒、欺騙、殘酷、犯罪,但也有追求、反抗、友愛、夢想所織成的世界”。
郭素娥是被命運拋到這個“荒地”裏來的,她感受著這個荒地所給她的一切——封閉的自然環境,貧瘠的土地;一個沒有愛和生命活力的、精神和肉體一樣病態猥瑣的丈夫;彼此沒有關懷和同情的鄉間人以及日複一日沒有希望的被禁錮的生活。如果她能夠習慣倒好了,而她偏偏又是一個不願意屈服的人。她開始在礦區擺煙攤,並不僅僅出於生活的目的,更多的是一種希求和願望,正如作者所說:“她是有著渺茫而狂妄的目的,而且對於這目的敢於堅強而大膽地向自己承認的。”終於,她抓住了張振山,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的稻草。但是張振山並不能給她肉體外的東西,更不能帶她走。這使她感到絕望。但是絕望中又混雜著一種苦澀的希望,折磨著她。在這個荒地裏,她四處奔突而又找不到出路。她不顧一切要和張振山在一起,甚至毫不理會鄉人和礦工們的流盲蜚語,但是“荒地”卻在窒息著她,一步步地將她逼向絕路。
郭素娥的猥瑣的丈夫終於開始實施他的權威了。她丈夫殘忍的冷酷和自私,是這“荒地”的特產。表麵上,他是以丈夫的名義教訓這個不貞的女人,可是更多的卻是為了獲得經濟上的實利,顯示他作為丈夫一直未曾得到重視的權威。他對於郭素娥這個“撿來的女人”沒有任何感情可言。當郭素娥被打昏,並遭到黃毛的強奸,他甚至能夠做到無動於衷。同樣的,在這裏,家族的懲罰與其說是一種禁忌,一種信仰,不如說是一場可怕的報複和荒唐的鬧劇。他們之所以打郭素娥,隻是為了讓她屈服,以達到把她賣給紳糧的目的。金錢的考慮是第一位的,它壓倒了一切,變得那樣赤裸裸。我們不得不感歎於整個事件驚人的野蠻和蒙昧。在這片“荒地”上,是沒有真正的“禮教”存在的,可是愚蠢的鄉人卻又是那樣尊崇這個“禮教”,以掩飾自己對於他人苦難的麻木與毫無憐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