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林找了大伯,也求了姑媽。雖然他們平日對山林這樣的窮親戚不待見,真到沒辦法的時候找上門,他們願意幫點小忙,山林心裏已經是感激不盡了。
山林第二天就要出發,那天晚上翻來覆去睡不著。他不停地和母親說話,說到小時候,說到父親。說到父親的時候,山林能從母親的說話聲裏聽出她在流淚。於是他就中斷話題,說到別處去了。大約到了半夜,他從母親的聲音裏聽出了睡意,於是停止說那些沒用的,最後又叮嚀她:“碰到什麼事,遇上什麼困難,就去找大伯、姑媽,我已經跟他們打過招呼了。”這已經是他在這一天,不止十遍說同樣的話了。
第二天,天剛亮,山林就起床。一來趕車就得早起;二來他想趁母親醒來之前上路,雖然做兒子的不聲不響離開很不禮貌,但是如果連走路都跌跌撞撞的瞎眼老母親送他,他怕自己實在放心不下,執意要取消打工計劃,留下照顧她。
山林輕聲地走出去,輕聲地把門關上。他手裏拎著一隻老式的藍色旅行包,背兩條舊被子上路了。清晨的風很涼,吹進他的頭發絲,直涼到頭皮。東方一片慘白,白光照著山林的臉,把瞎眼的母親獨自丟在家裏的擔憂被白光照得特別鮮明。
村子東頭,有一條南北走向的鄉村公路。公路西側是人家和農田,東側躺著一條運河。運河兩岸長著差不多一人高的茂盛的蘆葦,風一來就沙沙響一陣。仿佛是清晨以獨特的方式與早起趕路的山林對話。山林認真地聽,除了沙沙聲還有清脆的鳥鳴,它們聽起來是那麼得熱情、歡快,如同在提醒山林:沒事的,母親能照顧自己,等他掙到錢,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每天早晨都有兩班車經過這條鄉村公路,山林出門早,坐到的是第一班車。這是一輛大約有三十來個座位的中型客車,車上除了售票員,一共隻有五個乘客:一對二十多歲的情侶,三個一看就是和山林一樣背井離鄉的農民工。
山林入座後,售票員上前問他去哪兒。“縣城車站。”山林說道。他感覺自己的嗓子眼幹澀,聲音變了調,以致出現幻覺,仿佛那幾個字不是他說的,而是某個怪裏怪氣的陌生人替他回答。售票員撕了一張票給他,說:“三塊。”
山林穿一件灰色的外套,那是他最好的衣服,錢就放在外套貼胸的口袋裏。手伸進去,響起紙張的聲音,是由包在外麵的兩層舊報紙發出的。用報紙包錢已經不是現代人的做法了,因此售票員臉色很不好看,鄙夷地看著山林小心翼翼展開報紙取出三枚硬幣,她顯然對貧窮的人沒什麼好感,麵無表情地捏起三枚硬幣,回到原先的座位上去了。
車輛行駛了十多分鍾,往窗外望去,天空越來越亮。東方微紅初露,廣闊的天空逐漸披上了霞光。車輛明明正在不斷前行,但是很奇怪,霞光相對山林一直處在同樣的位置。山林想,也許霞光也正為此感覺奇怪呢。
那三個民工模樣中一人與山林年紀相仿,就坐在和他隔著過道的位置上,理著短發,皮膚黝黑,眉毛挺長,眉宇間透著一股十足的精神氣。他推開手邊比山林的整整大一倍的旅行袋。旅行袋是灰色的,底部和周邊的泥從風幹程度看,肯定已經黏上去很久。旅行袋一動,裏麵就響起金屬和瓷器的撞擊聲,聽上去是由鍋碗瓢盆發出來的。
那人探過身問山林:“你是出去打工的嗎?”山林幾乎從小不出村子,不習慣接觸陌生人,不過很奇怪,他對眼下這個人不排斥,對方的目光和神態他感覺是善意的。於是他點了點頭。
一來一往就算是搭上話了,那人來了興致,又說:“你是第一次出去打工吧?我看你帶的東西不對。”說著拍拍自己的旅行袋,山林聽見裏麵的鍋碗瓢盆又叮叮當當響了一遍。“聽到沒有,你得帶這些東西,這些東西從家裏拿不值錢,進了城再買都是很貴的。”
對那人善意的提醒,山林不知道怎麼應對才好,隻傻乎乎點點頭說:“第一次實在沒經驗,下次就知道了。”
那人說:“我第一次出去打工和你一樣,沒用的東西帶了一大堆,有用的倒是漏了不少。十年過去啦,那年我才二十歲,工頭見我長相青澀,懷疑我不滿十八歲,非要看到身份證才算數。剛開始我的身上沒有多少力氣,一幹活就累得不行,後來我才發現,力氣就像個頭一樣會長,越用長得越多。現在,認識我的工頭都願意找我上工,他們知道我力氣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