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去洗澡，他把眼鏡一拿，眼前什麼都是近處看油畫的感覺。他記得他原先是在3號噴頭下噴的，剛出來拿了一下肥皂，噴頭下咋就有了另一個人？他望著那個胖胖的後背，說：“哎，先生，你原來不是在這個噴頭的吧？”
那人隻顧拿了毛巾搓，不理他。
他又說：“我再有一分鍾就好了，請您讓一讓好嗎？”
那人洗興正酣，根本沒有讓的意思。
他沒法，也不好因為自己的噴頭被別人占了，而去占別人的噴頭，就從那人身後伸過毛巾去接水。那人被他涼身子一蹭，馬上說話了：“等一會嘛，急啥急？”
他一聽，聲音好熟，這種聲音似乎有一種居高臨下的氣勢，但在噴頭下，人人都是同歸原始，同等形式上的人，分不出一點別的什麼差異來。正因為這一點，他心中就有了些不服，本來不是我急，你還批評我，該等一等的是你，而不是我。他心裏一不平衡，就來氣，就有勁，他自己還沒覺得沒怎麼使勁，屁股輕輕地一蹭，就把那個胖胖的家夥扛到了一邊。
那人差一點滑倒：“這這這這……”急得他一時說不好先前那種居高臨下的語氣。
他占了噴頭，不顧他說啥，痛痛快快搓了一氣，把開水閥一緊，嘴裏哼著小曲：走呀走呀，走呀走……就走到更衣室去了。
然而，事情並沒有因為他的得意而結束。等他穿上襯衫，一看，那個跟他爭噴頭的家夥也出來了，一邊走，一邊跟另人一個人說話：“喏，不是那個家夥把開水關了，我差點兒把晚上的會忘了。快，還有一個小時，人家外商是很準時的。快走。”說著，“阿嘁！”打了一噴嚏，揉揉鼻子，先套上褲子，再穿上上裝，領帶一係，立馬一個大官模樣。
他聽聲音越發熟，連忙戴上眼鏡看，不看則已，一看，險些沒把他嚇得走不出澡堂——王總裁！人家手下總經理還管著五六個，何況他這個公司小職員。他心裏馬上哆嗦起來，媽的，人也是怪，沒有衣服，咋就分不出這人與那人，這樣的人與那樣的人呢？
於是，他開始憎恨這狗日的衣服，甚至責怪起那個黃道婆，要是沒有她教會人們紡線織布，做成衣服，把本來同是土坯凡胎的芸芸眾生，包裝成具備各種權勢，各種脾氣，各種地位的人，那麼，人，起碼不隻是在噴頭下那暫短的等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