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德雲

爹說:“卡垃房有三件寶,老鍾,古廟,破棉襖。”

我記事的時候,古廟已經不在了,隻在村口遺落了一地碎磚爛瓦。

我問爹:“破棉襖怎麼也成了寶呢?”

爹嘿嘿地笑。點上一鍋老旱煙,吧嗒吧嗒抽著,不再理我了。

老鍾我認識,村子裏的草頭王,幾百戶人家的大事小情,他都有權摻和,誰不認識他呢。

爹常常對我說:“你長大以後,能出息到老鍾那個分上,我就知足啦。”

我倒沒覺得老鍾有啥大能耐。冬天,穿一件打了補丁的破棉襖,抄著手在村子裏晃。夏天,穿一件灰襯衫,背著手在村子裏晃。他好像整天就這麼晃來晃去的,有些年頭了,也沒見他幹出啥驚天動地的大事。

爹瞪了我一眼,說:“小孩丫丫的,你懂個屁!”

為了證明我懂的不僅是個屁,放寒假的時候,我放棄了很多值得一幹的事情,躡手躡腳盯老鍾的梢,想看看他身上到底藏了多少勾當。

我很失望。一連幾天,老鍾都躲在村委會的辦公室裏,圍著爐子烤火。爐蓋上烙著地瓜片兒、土豆片兒。熟了,老鍾便齜牙咧嘴地大嚼一通。大概是嚼舒服了,挺挺腰板,喝幾口水,抽一袋煙,偶爾咳嗽兩聲,或者吐一口痰。有時也到室外去,貓著身子鑽進廁所,過一會兒又從廁所裏鑽出來,兩手提著褲腰,望望天,罵一聲:“這鬼天氣,想把老子凍死咋的?”

天的確很冷。厚厚的雪,壓得村子喘不上氣來。白天,太陽被凍得臉色煞白;夜裏,所有的星星都在不停地顫抖。我盯梢的興趣也被這鋪天蓋地的寒冷凍僵了。我想,老鍾身上的能耐可能也被凍僵了,等春暖花開時再拭目以待吧。

春暖花開時寒假也結束了,我忙著到學校裏去學習那些放之四海而皆準的普遍真理,哪有時間盯老鍾的梢?

好不容易盼到了暑假。我打消了跟隨一頭老母豬滿村子亂逛的念頭,重新盯上了老鍾。

我說過,老鍾夏天是背著手走路的。早晨、黃昏,他喜歡在村子裏轉一轉。路上的行人,都很客氣地跟他打招呼。老鍾點點頭,用鼻子哼幾聲,就走過去了。我看見一個家夥竟然衝著老鍾的背影翻白眼。我不知道這是為什麼。

老天有眼,我終於在暑假裏見識了老鍾的能耐。

村西頭的老王家,兄弟倆鬧分家,為一隻陶罐吵了起來。王老大說這個罐子應該是我的。王老二說這個罐子憑什麼就應該是你的?正吵著,老鍾走過去了。老鍾說,把罐子拿給我看看。老鍾仔細打量著陶罐,說,真是一隻好罐子,王老大,給你吧。王老大眉開眼笑伸手去接。王老二急了,伸手去奪。叭!陶罐從老鍾手裏掉到地上,碎了。老鍾搖搖頭,嘴裏嘖嘖有聲,可惜可惜,可惜了一隻好罐子。老鍾走了,嘴角掛著一絲掩飾不住的笑意。

村西頭的小劉,兩口子不知為啥操蛋事鬧計較。老鍾聽到叫罵聲,匆匆趕來。小劉兩口子都說,老鍾,你來得正好,你給評評理吧。老鍾說,好吧好吧。你們先說說,咋回事?小劉兩口子,你一言,我一語,爭著擺布自己是如何通情達理而對方又是如何胡攪蠻纏。老鍾一聲不吭,眯著眼,有滋有味聽著。直到樹影短得不能再短了,老鍾才開了口,這樣吧,今晌兒,我不走了,咱們接著聊。老鍾瞅著小劉老婆,又說,那個啥,別準備什麼了,燉隻雞,再打一斤酒,就成。小劉老婆冷著臉去捉雞,嘴裏嘀嘀咕咕地罵,你這死到臨頭的貨,亂跑個啥?

此後,小劉兩口子再也沒鬧過計較。其他人家,也沒了臉紅脖子粗的事,連狗發情貓叫春的聲音,也幾乎小得聽不見。

我把這些事都告訴了爹。爹哈哈大笑:“要不怎麼說老鍾是個寶呢,不服不行,你說是不是?”

我承認,從那個暑假開始,我對老鍾有些另眼相看了。

我高中畢業那年,老鍾死了。老鍾死的當天晚上,村子裏有一半的人家,都吵得不可開交,摔盆砸碗,張狂得有些不像話。

爹搖頭歎息:“卡垃房沒有了老鍾,以後的日子怎麼過?”

那個曾經對老鍾翻白眼的家夥也說:“老鍾這麼一走,天真要塌下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