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店

品事

作者:林清玄

生活裏的很多記憶像是一個個小小的旅店,而人像乘著一匹不停向前奔的驛馬,每次回頭,歸去的事物就永遠成為離自己而去的小小的旅店,所有的歡樂與悲痛,所有的沉澱與激情,甚至所有的成功與失敗都在那店裏,而我們當天傍晚就要投宿到另一個旅店了。

前人有前人的旅店,在我們的馬蹄還沒有邁步,那些旅店就已經存在,且永遠地存在下去:有巢氏削木器而圖輪園;伏羲氏觀星象鳥獸之跡而畫八卦;倉頡仰察星鬥回曲之勢,俯視山川蜿蜒之行,點畫繩結為文字;前人有很多美麗的名字被流傳下來,寫在一本叫做“曆史”的書上,愈是最先建立自己旅店的人,愈是散發著古老沉厚的馨香。因此,讀書是一種冒險,像騎在馬上在充滿旅店的路上找一個落腳的地方,如果走入司馬相如的店別忘了沽一壇酒;萬一走入曹操的店,就當心腦袋!

走入莎士比亞的店,在爐邊他會講許多讓人灑淚的故事。哈姆雷特是一個徹徹底底的悲劇,在肅冷的寒夜由莎士比亞用低沉的嗓音和充滿詩的語言向我們說這個故事,在淒寒中竟被爐火考出一種難言的美感。哈姆雷特無可奈何的選擇了荒塚作為黃昏的客店。

哈姆雷特的野店和荊軻的客棧開在一處,我們從那裏經過,就感覺到易水的瀟瀟風冷,荊軻的白衣飄在天際,那樣清楚懾人的白顏色,衣袂動處便揚起讓人沸騰的悲壯來。山鷹墜毀,選擇高崗;荊軻選擇白顏色陪葬自己的死,隻因為白色是素淨的顏色,陽光的顏色,最宜於染血的顏色。人的風骨愈在麵對危難和死亡愈能顯現,我們走在血跡斑斑的路上,一路上都散放著先人俠骨的香氣。

在一個冬夜,我到鄭板橋的家買畫,八仙桌左側掛著一闋《賀新郎》,中有這樣幾句:“二十年湖海常為客,都付與風吹夢杳,雨荒雲隔。今日重逢深院裏,一種溫存猶昔,添多少周旋形跡。”我牽馬離開時心裏多少有些酸楚,感來意氣不論功,魂夢忽驚征馬中!人世的奔波,到底是踽踽涼涼,什麼地方才能止息?

即使像嶽武穆那樣鐵錚錚的漢子,生活中充滿了淒美,悲壯和狂歌,也不禁要感歎:“欲將心事付瑤琴,知音少,弦斷有誰聽?”馬上弄筆之際,感知自己未來的曆史命運,他也作了無可奈何的選擇——把金牌一道一道納入懷中,仰首天地,映出滿天滿江的紅霞。

許多記憶寫在旅店裏,也有許多記憶在路上被遺失,吳弘道的《醉高歌》有這樣兩句:“風塵天外飛沙,日月窗前過馬”在無意有意間很多事不都是這樣的嗎?

我們往往沒有時間或心思靜下來欣賞兩旁的風景,“好山好水看不足,馬蹄催趁明月歸”,再回首便是山水千重,兩岸猿聲的路上,我們要用什麼樣的心態,在馬上,在風塵迢迢,各形各色的旅店中選擇呢?

就把住馬鞍吧!碧綠的草原上,我不停地奔向一輪不落的朝陽,朝陽之下原始的純樸和親情活在每一個山崗的野店裏,鳥鳴,花開,鷹揚,大地醒轉。

此際,我在馬上,回首後顧,三十功名和八千裏路的日月風塵,在一刹間都遠去了,留下一種不可言說的美。

鳴山摘自《 林清玄散文 》浙江文藝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