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帶來了身體內部的熱。在夜裏寧靜的時分,這種熱漸漸平靜下來,但隨之而來的悸動更難以對付。如果夜風吹拂,窗子打得很開,遠處樓頂上閃爍的紅燈已經急於告訴你這是一個奇妙的境地。它用閃爍的光作為傳遞,把不遠處你的視線吸引過去。那光像某個女人的身體中的隱秘之處,在夜裏,它們如此鮮豔奪目。因為四周無人,所以可以放縱這樣的聯想。鄰居們大約已經安睡,即使醒著也不會影響什麼。我扭頭看一眼那明滅相間的紅字,偶爾,聽到樓下傳來嘈雜的人聲。那高處的光仿佛受到振動,它的四周迅速變藍,柔弱而迷人。還有汽車的聲音在響,小孩子的喊叫和汾河水若有若無的衝擊,我似乎聽到河水追逐時間,它迅快地奔跑,魚群潛入更深的水層。河邊的森林公園裏還會有人在散步吧?時間還早,那樹葉子尚未入眠。它瞄一眼公路邊的車輛,以及不遠處的樓群。白晝裏的喧嘩過去,夜間的沉寂變得撲朔迷離。
在五層樓那麼高的地方,夜色愈加趨向空曠和虛無。陽台上,已經被風吹破的玻璃碎了一地。有兩件衣服在悄然納涼。有一根繩子連接起兩端,曬了幾天的毛毯在接受夜風的光顧。據說,這兒曾經住過十位不同的房客。甚至有一位歌廳小姐把它作為夜間休憩的居所,白晝裏她也經常不在,據說,她是東北人。這屋子的牆壁上貼了幾張女孩子的畫。一進門有久違了的女性氣息。
在高處,相對而言,更接近我寫作中的臨界狀態。它使一部分我與世俗的生活隔離,另一部分又無比接近。我靠想象生存,依賴簡單的食物果腹。閱讀古書,留意古人的食譜,有時候我饞涎欲滴,但總是懶於行動。
這是頂樓。我偶爾會感覺到夏天漸次逼近的氣息。季節的變更從高處開始?它呈直線般行進,具有箭一般的力量和速度。我在寫作中體驗到深入的快感,紙麵上筆與字的摩擦產生語義。它們一開始並不清晰,但殊途同歸。我約略寫到愛情、生存、命運和靈魂。有時候覺得可笑,像個傻孩子一直迷戀母語。我在文字中同她們說話,愛上其中的許多位。冗長的敘述,並不能說明什麼,僅僅是使我幻想的功能得以凸現,虛幻的力量加強。同時距現實的生活愈來愈遠,甚至產生恐懼感。
“天黑了,但街燈還亮著。”一位朋友的即興創作。他發來短信,告訴我此時已是同白晝相反的另一時辰。在高處,短信像泡沫從屋子裏浮起,我抓住它,可以使我暫時中斷的思緒在巧合中延續下去。我期待他的回音。但他大約已經睡去。
在高處,一種久違的疏懶伴隨著生活中的困頓紛至遝來。雖然早睡又早起,但依然覺得時日長短不一。用來寫作的鍾點可能已經丟失大半。我翻撿出書本,隨意地閱讀,經常性地延續的不自信重又蒞臨。我寫些略帶誇張和修飾的文字,愈來愈做不到從容和平淡。羨慕無所用心的句子,著力太多,愈覺文章品位下降。然而衝動來臨便無法抉擇。我看到遠處屋頂上的光,轉過身去,它依然閃爍。星星一樣的光。我在高處的惟一所得。
在更高處,是夜間趨近於凝固的清冷。這是我的思緒中的某一處。它其實已經不屬於感覺自身。我被動地覺察到它。看它漸漸地滑過我的身體。表麵上有如深淵一般的夜間的清冷,隻有被陽光照射才可能銷聲匿跡。
我已經好幾天不去單位,為此引起鄰居的驚奇和疑慮。她無意間留意到我的行蹤,並試圖詆毀我所在的報社。我簡單地辯解,但終覺有一絲絲恐慌像細碎的針眼一樣紮進我的肌膚。因為意想不到的原因,單位受到影響,收入下降。因為可以想見的原因,我徘徊在觀望之中,並重新打量起這一年的生活。結果總是草率,開始時也草率。在這期間發生的戀情也是失控的。隻有寫下的漢字真實,但有時候,它們卻呈現出陌生的特征,感覺中,像是不再屬於我。
漸漸地,覺得所受的影響太多。我希望自己的寫作純淨、單一。具有明顯的個體色彩。現在不行。有許多人的影子。他們的筆法,呼吸,甚至微微抖顫的背影。他如何使用形容詞,她迷戀轉折,他的思維跳躍,像跳遠比賽中的縱身一躍……借助這些說出來,並在這種說出中完成自己的寫作。他的邏輯嚴密,她的語詞華麗,她憂傷的遁世般的氣息,我始終回避不開。他們的姿態,彼此交叉,在我這裏形成一個統一體。我在寫作中發現他們各自的秘密,卻把自己心中最深的那些一一丟棄。倘若完全沒有閱讀的記憶不知道會不會寫?這種判斷需要一生來檢驗?但目下似乎難以找到這種機會,因為盡管健忘,卻不曾把讀過的完全屏除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