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高處(2 / 3)

寫小說的願望一次次地浮上來。深夜裏,燈光亮得灼痛了雙眼。終於有了一絲疲憊。床鋪上的紅色毛巾被已經跟隨我超過了三年。它見證我的曆程。而今在五層樓那麼高的地方,它聽到了我用筆在紙上,把一些私人話語,說給誰聽?

天亮以後,一切聲音和圖象重又複活。是又一日。陽光清晰地穿過玻璃,它穩定的光束在牆麵上反射。我的頭頂上,並不純白的牆睜開沉寂一夜的雙眼。我可以看到它的毛孔收縮,打著嗬欠。奇怪,它同我一樣處在了半醒半寐之中,聽到外麵的聲音,看到太陽從東部緩緩升入天空,內心狂喜,但表麵上無動於衷。離開床,坐在陽台上看書時可以離白晝更近一步。這是高處繁衍出的又一個去處。它仿佛懸空,寂寥而高渺。我的好奇心容易滿足,容易感激,造成日常生活的隨意性。不確定的未來在早晨並不存在,隻有明亮的陽台上我看書的身影與白晝對應。遠處有辦喜事的人家響起吉慶的樂曲,那些聲音遊離於物外,仿佛來自更加遙遠的別處。我的內心也懸空,燈光寂滅但夢境猶存。語言開始變得絮叨,在潔白的紙張上肆意妄為。手機屏幕上,有一隻動物在招搖。它那麼奇妙,隻存在於我極偶爾的一瞥中。這時候天已經不早了,上班的人們步下樓梯,院子裏重又進入昨日的循環。孩子們還在放假,在院子裏跑動,脆薄的童聲在樓層間傳遞,讓我想起已經遙不可及的過去。

一直是我一個人在說。它通過紙和筆分解成思緒,類同我在這個日子裏的心跳和脈搏。這樣的記錄具有惟一性,一旦離開,便不可複得。在這一點上,愛情是更加單向的一個例證。但處於高處,對愛情的企盼更加懸疑不定。我把自己封閉,在寫作中排列時間,害怕輕易的分散打亂思維。一下子離開現實生活很遠,仿佛一次有預謀的失蹤。這是一次重複性的遊戲。多少年後,我大約會記起這種遊戲。它已經消逝,細節湮滅,但框架仍在。在去年春季,類似的遊戲也在上演,隻不過是在一個更加遙遠的城市。人群的密度更大一些,一旦闖入遊戲中,相見的可能便大幅度減小。我曾在十幾分鍾後找尋一位剛剛離去的友人,努力了許久,終是徒勞。他的身影在汽車和人叢中一閃,便消失不見。而高處的樓層更具有森林一般的隱蔽性,而且又是私密的空間,他藏在了哪一間臥室的床鋪上?他的女友同他依偎在一起。尋找者在外麵徒勞地記憶起他的麵孔。轉瞬間,一切人和事變得陌生。

高處有隱約的細碎的慌亂。當一個孩子置身於其中,這種慌亂會驅散寧靜占據主導。隻有將身體挪開,離開高處,置身人群中,慌亂才會隱形。看過一篇小說,講的不是孩子,是老人。一個喜歡養蠶的老婦,在二十九層樓的高處有其兒子的一套居所。就是在二十九層那麼高的地方。就是這個老婦人——對了,她就叫蠶婆婆,“到了夜間,她坐在床沿,眺望窗外的夜。蠶婆婆看久了就會感受到一種揪心的空洞,一種無從說起的空洞。這種空洞被夜的黑色放大了,有點漫無邊際。星星在天上閃爍,淚水湧起的時候滿天的星鬥像爬滿夜空的蠶。”這是畢飛宇的小說。《生活在天上》。就是在這裏,高處被放大到極致。與之相對應的是住在高處的人。“透過玻璃蠶婆婆發現藍天和白雲一下子變了顏色,天不像天,雲也不像雲,又挨得這樣近。蠶婆婆說:‘真的成神仙了。’”這是被偶然發現的又一重秘密。發現,並說出。事實上,高處映襯著時光的飛逝。它漫長而孤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