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散步
我走出多遠,方可停下來。回過頭,看見路。除了路,還是路。茫無邊際又枝蔓橫生。也許沿著其中的一個方向可以走得更遠,沿著另一條,則會感到吃力異常。每一個明確的目標都模糊又清晰,一個人散步時,會對著其中的一些久久悵望。我的腳步可以輕盈而虛浮,也可以沉重而滯澀。我不明白我在散步時想了些什麼,現在覺得,仿佛腦子裏空無一物,也空無一人。他們仿佛都跑到別處去了,而平時我覺得記憶的存儲真是太多,以致使自己負重。
正午時分的汾河水具備我留意不到的優良品質。它們廣闊。雖渾濁卻平靜。我喜歡這種時分。沿著河堤走,或者站在橋上望,或者鑽在幾棵樹木中間,或者蹲在、坐在那片人造河灘上,都可以感覺到不遠處河水清緩的流動。這種流動並不具備聲色。所以表麵看來,是靜止的。
河水的靜止仿佛它本身不再存在似的。這條多數時候沉默的河,從這個城的西部呈南北向穿越而過。在河麵上可以看到岸邊人的行走。可以看到河邊鱗次櫛比的樓群。在樓群之間是不多見卻肯定長勢不錯的草坪。而在樓群西側,沿公路向下,是公園裏的良好的植被。那些綠色的植物讓我記憶起校園和曾經的青春歲月。這種記憶呈現的色彩有一種朦朧的傾向。我隱沒在一種記憶和另一種記憶之間。許多時分,我比較著這種種回想帶來的心理差異,似乎是,它們塑造了我今天的性情。懷舊、憂傷。有理智的因子,卻不加控製。
黃昏時讀著一本書漸漸走進夜晚。曾經有許多個這樣的黃昏,一些群魔亂舞的漢字引領我離開自身走向古老的情境。我真是怕極了這種情境,它們讓我看到我的前世今生。一次又一次。我愈加難以控製自己思維的走勢。它們照見了我的閱讀和隨之而來的孤獨聯想。我的聯想是在漢字的驅遣下導致的不良後果。極度煩悶時會聯係外麵的友人,他們把我從一個人的邊境拽回來。
在我租住的房子樓下,是平靜瑣碎的人們的生活。我下班回來時會遭遇幾個老太太的目光。她們審察我的麵容、神色,猜測我的職業,彼此心裏在嘀咕著什麼,但並不當麵說出。我從她們的目光中一步步走過,極偶然地回過頭去,她們已經收回目光,開始談論一些話題。我快速地上樓去,她們說什麼話了,我都聽不清楚。
素描
城市裏的空闊處,可以站立些許人,自由自在地觀察天空而不擔心身邊人事的擠壓。這時候,在這片地兒,就有一些與鄉村相類的特征。我依稀找見當年無所顧忌地跑動在人群中的孩子的身影。他們柔嫩的嗓音發出舒暢的喊叫,而他們的祖父,在一株灌木前抽煙,他的身前身後,是幾個廠子裏的老同事,宿舍區裏的老鄰居,他們說著一些事情;或者光抽煙,不說事情。這時陽光正好,或許不久之後就要降雨,但此刻卻絲毫看不出天色轉變的跡象來。天空中的雲隨意地飄浮著,它們無意識地聚集或者分離。我在一瞬間看見了我的一些朋友正從對麵的馬路上往回走,他們的身影隱沒在人群中,轉眼不見。天色這時依舊燦爛,不過人身體中的涼意開始升上來,風也開始吹起。我瞧見頭頂上明亮的天光中透出片刻之後的潮濕,雲迅速地聚攏了來。此刻陽光還沒有被遮擋,但燦爛悄悄地打了折扣。
雨快要下了。我感覺到身上的涼意愈來愈濃。環顧左右,已經有人在往家的方向撤離。孩子們渾不在意。他們的喊叫聲充沛而歡快。那雲已經形成積雨的扇形或者不規則的多邊形。我看著它的動靜,發現雨來的方向是更加濃重的沉黑的天幕。許多雲聚在一處,已經分不清了彼此。雲的顏色由淺灰而變深,由疏朗而隱晦。我看不清了它的來處。我不懂天色,對這些事情感覺陌生而驚異。在鄉下時我對雨天保持敬意。對那些突兀而至的自然風物保持敬意。推而廣之,對雲,我其實隻能敬畏,毫無辨識能力。看雲識天氣是老輩人的事情,譬如我的爺爺,他總能夠對第二天的陰晴雨雪作出判斷,他依賴的就是對雲、對天色的觀察。
我記住的是與天氣有關的一些事。在離開鄉村之後,這種記住也變得模糊起來,如果不是在一些時分我對圍攏在空中的雨的形狀保持好奇,對地麵上跑動的孩子保持好奇,那我就差不多與童年的記憶沒有了關係。但雲的變化讓我在突兀的瞬間看見了自己的變化。它們由會聚而迅捷飄散——是一場雨結束的時分了,我發現天色重新轉為晴朗,地麵上增加了濕潤和水氣,我在一場雨中看見了與童年無異的雲的來去。也在一場雨中看見了時間或快或慢的跑動。雨後的空地上人們重又聚攏,仿佛回憶過後,現實的生活重又聚攏。
跑
路與路之間是路。我是說,這中間沒有遮擋物。一條漫長的平整的路連接起另一條,它們然後成為一個整體繼續伸展,直至無限。這種無限如同時間,它們連綿不絕。在時空錯落的結點上,它們同樣地沒有章法,也似乎全無秩序可言,但卻四通八達。我長大以後才明白這些。以前,我是個小孩子。人都是打小過來的,那陣子幼稚而天真。但那確實是小時候。不管怎樣,人都要長大。這種長大的代價是,我終於明白路與時間一樣偉大,同路自身一樣偉大。我曾經徘徊在各種遐想中,並且對一些事和人心懷怨恨。但時間的流逝遮沒了這一切。空間上的疏離也遮沒了這一切。在一些恍恍惚惚的瞬間,或者在夢中,我有一種清晰的孤獨感。有時候覺得這是抑鬱症的前兆。有時候又頗不以為然。但我覺得這種孤獨同道路的走向一樣沒有征兆,也同我生活的變遷一樣沒有征兆。或許我疏忽了,但往往是,事後我才想起,一些單調的標誌物其實也進入過我記憶的庫存,並且我會不經意地翻檢出來。把它們與目前所經曆的相對照,奇怪,總是有一種嚴絲合縫般的契合。在這前前後後的巨大空間裏,我盲目而混亂。真是盲目而混亂。
我常常不由自主地想起路。不由自主地驅遣自己的雙腿,在上麵跑動起來。從路東到路西,大約是兩站路的距離。或許比兩站路多一點,因為我覺得在路的終點還需拐一個彎,向南。這種感覺在不久後得到了驗證。我在心裏默算過時間,總共需要10分鍾多一點。沒有超過11分鍾,如果空氣中有風,行動困難一點可能會影響速度。但這純屬意外情況。如果我的生活中經常性地出現意外的話,我跑路的技術就需要提高一些,隻是需要。但事實上我卻沒有做到。因為我總感到了自己動作鬆懈,反應也遲鈍。我能夠保證按時到達就好了,不必提前。我的體力並不旺盛,所以我習慣了在一些事情上刪繁就簡。簡單是一種崇高之美。
我跑路。但我跑動起來時我覺得自己是強大的。有一些對路視若無物的瞬間衝動。有一些事後回憶不起來的天真臆想。我跑過的路上終還有其他人跑過,尤其是在晨間。我已經到達了一個商店的門口,這大約是一半路程。還有一段路可能會在片刻的休憩之後完成。現在,我暫時停止下來。轉過頭,看到懸掛在一個住宅小區之外,小小的紅豔的旗,看到空落落的商店和門口站立的一個二十一、二歲的女孩,看到她眼神中圓滑又奇怪的動,有一個人在其中跳躍,看到她背後一大家子相隨著外出,他們注視著外麵馬路上的動靜,又不間斷地與身邊的人說幾句話。看到樹。陽光在樹影間的滲漏。看到去年夏天。這個地方我已經來過一次。
然後我繼續跑。還回了一次頭。沒有看清那個女孩子的麵容。沒有看清那些人的服飾。我隻是想到這天氣還有些冷,連跑步都沒有驅除身體中的涼意。
終於想到南北方到底有差異。這城市晝夜間的溫差比S城的溫差大。這城市的路比S城寬闊,但路況差點。這城市的時間是一周裏突然多出來的幾個休息日。對我而言。其餘的日子也一點點地慢下來。但還是能感到時速。隻有在鄉下,才幾乎可以認同時光在其間微妙的停滯。在鄉村跑路的隻是小孩子,大人們腳步從容。
樹葉子有時會突然地滑落。兩旁的樹木注意過多少跑路的人?它們覺察到了來自地麵上的震動,為此認為時間對於空間較為奢侈。因為它隻能站立,凝滯成一幅畫。它大約也琢磨著換了地方活動,但想想也就算了,實踐起來可能是另一種較慘淡的結果。這樣深的時間裏有多少事情發生在它的眼皮底下,它的心動了一下,一下,又一下,它還看見了兩隻鳥兒在自己身體上的親密接觸,兩個孩子在自己身體下的親密摩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