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滴水時光(1 / 3)

尾聲

夜裏看書時可以感覺到白晝裏的明亮天色。我一個人坐在陽台上,燈光拉近了與空間的距離。這使我感受自己仍然在這個城市裏逗留,窗外孩子們連綿不絕的喊叫告訴我更多。黃昏時我就與這些孩子相遇,他們吃過晚飯後又來到院子外麵。這是0號樓與7號樓之間。下棋的大人們聲音不大,或基本上沉默。他們在深沉的時光中享受到歡樂。所有的歡樂仿佛聚攏。一些下班回來的女人們,臉色紅潤健康,笑容明媚,絲毫沒有勞作一天的疲憊。她們牽著孩子的手,從坐在樓前乘涼的老人麵前經過。她們年輕的身姿仿佛豔麗的花束,有幾個因為這豔麗而高傲。但她們是幸福的,麵容中有掩飾不住的自豪感。

在夜晚之前,有一刻不易被人察覺的黯淡時光。那陣子我在公園裏走,漸漸地覺得眼前的人影模糊。他們衣服的顏色模糊。甚至走路人的身材模糊。偶爾分不清走路人的性別。他們的臉色隱沒,隻有聲音在輕微地傳遞。他們說著家長裏短,或說起身邊人的情事。我的眼神越過人群,注意到河水裏的動靜。有魚兒潑刺跳起,“咚”一下,它借機看清了幾個人的麵孔。有長著金色發絲的老外,他眼神澄澈地拉起身邊女孩的手。

入夜,有纖細的情緒彌漫在叢草之間。我猜測露水正在生發,潮潤的地皮開始醞釀第二天的長勢。那些坦然地踱過來的步子,大約察覺到了來自地底的輕微震動,他們將腳步移動到水泥路麵上,隻有幾對情侶在草坪上依偎,他們將自己與夜色融為一體,甚至成為草的精魂。他們的歡呼供給了方寸之內植物的養分,有一株幼小的植物向他們探出無刺的尖梢……

在路上,臨河而建的飯店正在營業。看樣子生意開始好轉。外麵停頓著一些我說不上名稱來的車輛。沿途經過一些村落——那些村子,應該有它自己的名字吧?我看見有三四歲的孩子背著手回家,他的母親遠遠地呼喚他的乳名。他的身姿像極了他的爺爺。滑稽,有趣。他的背影具有遙遠的詩意,一個幼小的孩子的“走”。他背著雙手,手腳笨拙,但姿態十足。

一天中的閑散時分。我透過窗戶向外望,錯落的燈光愈來愈濃。這個城市的居民們已經步入了夜晚。有一頓豐盛的晚餐,有夜色籠罩下的寂寞和幸福開始彌散……藍黑色的墨水,它是我在這個夜裏的惟一夥伴。這一天已經進入尾聲,在漢字活躍起來的片刻,我燒上一壺水,然後坐在了桌前。我的記憶也動起來,它表麵寧靜,底部卻閃著洶湧的光。

後半夜

我相信許多人都有屬於他自己的後半夜。我不知道這樣的詞語說出了什麼?於我,總是在這樣的時辰安睡,偶爾,從夢中突兀地驚醒,因為一個人居住,且在一幢樓的高處,睡著時我不拉窗簾,醒來時就發現了窗外的慘淡月色。月色,總是慘淡而且隱約地亮或者張皇。極少在陰沉的夜色中結束夢境。似乎是,它知曉我的處境,不願意強化一種夜色來打擊我。我的突兀的醒總是黯淡而沉默。我走到陽台上去,甚至身上不著寸縷。我可以無比清晰地發現天空和大地,從五層樓的高度觀察這個城市孤單的一角,看清平時忽略的許多事物。不遠處樓角的一夜不眠的燈光,它們或許在喧嘩的白晝裏做夢,在陽光下成為無物;近處樓外的理發店,此刻它睡得素樸而深入,我相信,那裏有它平日裏難得的安靜:理發店外的石凳,大約,它的上麵還殘留著幾個小時前坐在上麵打牌的人屁股的餘溫。

我在這樣的時辰注意到自己仿佛是另一人。夜裏有不知從何處吹來的習習涼風。我或許會偶然地回憶起兩年前在江西西部度過的那一夜。因為居住的高度相仿,我身體中的情緒和一些泛濫的生命的相思也相仿。我當然不能說我已經改變了什麼,因為在這樣的夜間,我感覺到了自己心態上的赤裸和坦誠。我的身體中的一些事,它注視著我。我在那些日子裏看到的夜間的晨光,它們注視著我。極其隱秘地,從某間屋子裏傳出的聲響,它們始終停頓不下來,而我的身邊,濃重的夜間的潮濕開始泛濫和融合。我聽到了時間在某一刻的停滯。沒有人會與我的思維擁有相同的頻率。在這樣的夜裏,我幾乎沒有熟悉的人。連我自己,我都快忘記了。

而夜色在漸漸地趨向一種黎明前的朦朧。如果我的精神開始充足,這一夜可以就此結束。早晨從後半夜蒞臨了,我鋪開我的書籍和寫作用的電腦、紙、筆,在上麵記錄我這一天中最原初的想。這時候的生活寂靜而且離群,仿佛一個寓言。然而,我總是無法使這樣的寓言延續,剛才未完成的夢境乘隙占領我生命中最困頓的邊角,睡意,又一次次地襲來了。

其後我沿襲剛才的睡眠。這是一天中最奇妙的時辰。我的身體放鬆而傾斜,這是與以往生活的不同處。我的睡眠很輕易地變得真實,仿佛我的童年。那時候我也在夜裏醒來過,夢見我從未見過的人或事。這使我重新感覺到世界有多少陌生。我的夢境有多少陌生。我哭著喊媽媽:我做噩夢了。我說。媽媽抱緊我,然後她輕輕地拍打,直到我的夢境變得散淡而模糊。我在一種久違的回憶中睡去。媽媽,她說她在夢中常常夢見我。

深夜飛翔

深夜裏路途中人已經很少,隻有黑暗的角落裏依然有習慣於夜間活動的人出沒。大馬路上的燈光黯淡而深入。這是T城。我差不多在文章中寫下它不止十次,也許還會一次次地寫下去。路麵上的影子來自頭頂的樹木和它茂盛的枝葉,我這樣說,仿佛把一個人的身體和他的手或腳分開。事實上是,我的身體屬於自己,但思緒卻飛翔起來。在深夜裏,一個把自己想象成鳥的人貼近地麵飛行,他看到了什麼?

我已經說不清楚這個城市製造出什麼樣的景觀,此刻,他們出現在人的視野中,那些高低不等的建築、那些在夜色中隱沒但在白晝裏巨大地顯形的樓廈。一度,我對它們持漠視態度。但在深夜裏,我在它們的陰影中疾行,我的身體體會到淺薄的、但卻真實的快樂。這種快樂介於有和無之間,因為,我很快地發現,在我的身後,許多人也在同我一樣追求速度,很可能,他們的速度超過我。但多數人拐到另外的路子上去了。我一個人,在很長的時間裏,我一個人,把車子的疾行理解成一隻鳥,我仿佛變成了它,在一個瞬間,又一個瞬間,我飛翔起來。後來,我的一個朋友說,在深夜裏飛翔是快樂的。

我猜測,他也體會到了這種快樂。在這個城市生活的曆史,他其實遠遠超過我。我的另外的許多的朋友們,他們都比我有耐心得多。但他們,在這兒,像一隻隻鳥兒一樣,他們都體會到快樂了嗎?我行駛過的路段,有一些在夜間活動的人。是在六月份的T城,夏天的熱開始緩緩地蒞臨,在這樣的夜裏,他們三三兩兩地走在一起。這樣的時候,他們的步伐是休閑而平靜的。而偶爾注意到他們的我,也是平靜的。在那些片刻,我會單腿支地,從疾行中慢慢停滯下來。像我從一直迷戀的語詞中停滯下來。我看見一個人的背影,還看到了另一個。甚至,我注意到一個側麵走過的女子,酷似我在學校裏的那位好友。但她的聲音在六年前溫柔地響起,此刻,她是走到這城裏來了嗎?

更多的情況下,我急於趕路。在更北方,有我在這個世界裏幾乎是惟一的去處。我的沿路的飛翔仿佛一隻戀巢的鳥在夜間的活動。它比我有更加充足的理由拒絕夜晚。因為在燈光照不到的地方,它可能迷路甚至飛到別人的家裏去。我這樣想自己,甚至覺得身體中的意外的力量開始生發,像我在十天前衝動地離開租住的家遊蕩在這個城裏。

在另外的時分我可能保守並且幾乎不去想這類事情。我所指的是,這個夜晚在它深刻的內部可能張皇而秘密地發出嘶叫和呼喊。我在經過一個路口時看到一些人的散步,我還注意到另一些人往無人處的疾走。有彌漫性的豔麗的夜色帶動了一個人遲鈍的嗅覺。我在經過後可能才回想到,我的速度過快了。至少從表麵看來,我的雙腳不接觸地麵。它們之間保持微小的間隔。

而我在深夜裏的飛翔是一個多麼新鮮的詞語,擦拭它的表麵,我注意到,這個夜晚與十天前的那一次出走呈現相同的質地。我的眼睛被生活刺疼了,後來,我一直難以回到過去平淡的日常的生活裏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