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夏天(1 / 2)

熱。鋪天蓋地的熱,一次荒唐的出走讓我加深了這樣的體驗。我無數次地回想那次秘密旅行。但秘密終於被揭發,仿佛案情告破。我躲在一個已經被解構的夢中,仔細地想路途中那張臉。她被汗水打濕的眉毛寫滿了對家園的思念。寫不出來的漢字——這是又一重秘密。我還想列車。黑夜中馱載著流浪的人群南下的列車。窗外的夜風景承受著數不清的目光短暫而茫然的注視。在這些目光之中,那遠方的無名的異鄉恍若一道暗影——被陌生人眼中的恐懼勾掉了魂的女子,就隱藏在那暗影的背後。夜色之下的田野在無來由地奔波。寧靜,成了一種可怕的奢侈。夜光中,我回過頭來,專注地觀察一群人臉色中的無助:有幾個孩子,神色迷離。他們手足無措的樣子在表達一種撕心裂肺的離別後的傷痛。我甚至聯想到:在久違了的鄉下,雙鬢班白的母親用雙手為他們清洗過傷口。

夜色深了。9號臥鋪車廂裏的人都已安睡。隔著一道狹窄的走廊,我仿佛聽到了那些有錢人沉睡中的輕鼾。是的,鼾聲響起來了。但不是從9號車廂傳來。夜色中昏暗的秘密的過道,是一重隔開不同人群的天然的屏障。極度的疲憊中,我仍在想從前。從前那麼短暫,極像這次旅行中的一刻斷然回顧。漸漸加重的沉寂中,有躺臥在座位底下的少年人在不屑一顧地散發出夢中的囈語。醒著的人的低泣。頭頂上,行李架上的舊衣服晃晃蕩蕩。那兩個扣眼,宛若瞌睡人的雙目——它使勁地盯著這一群遠行者。因為某一人的咳嗽反複地驚醒,因為某一種擠壓而備感淒涼。它在用一種意誌同夜晚較量。這一種較量瞞過了百分之九十九的人們,它不動聲色地走進了一個觀察者的心中。那沉默中的事件已經暴露。而列車在旅行。

我記憶中有一個靠近午夜兩點的無名站點。窗外,看不清任何事物和形體。我猛然想起這是在江南。夏天席卷而來的熱氣曾經把胸膛上的背心加溫和弄濕。手心手背上都是難聞的汗水。一群人的汗濕濃重,熏走了過路的人們。站台上,豎立的站牌前,站著兩個不吭一聲的雙手平舉的列車員。他和她用稍顯失神的眼睛重複例行的公事。日複一日,他們在延續著生命。並不盼望有奇跡發生。持有這種理想的隻是一群喜歡奔波的人。他們天生的勞碌命。

列車開始加速。經過與黑暗和孤寂及其荒涼無奈的交鋒,我開始昏昏欲睡。半醒半寐中我用不遠處一個靠窗的座位上一個少女安詳的眼神來安慰自己。我或者在想象著一句詩:遲到而安詳的吻……她的眼神明媚。清澈如波的女子。流落在八月裏的形容詞。她鄉下的小侄兒拉著她的衣角,急促地喊她“姑姑”。她的哥哥嫂子都曾流浪在外。他們迷戀南部群山間的夏日氣象。

……最初的經驗隻是來自書本。而今身體力行,我再度有了一種生命趨於極致的卑瑣的衝動。看看在接近黎明時渾然不覺的麵孔,一種祈望在悄然地升溫。隻是我尚且沒有學會控製和掩飾自己的情緒。茫然中似乎有人在反複打著嗬欠。外麵的一線曙色照亮了車廂和被驚動的人的臉。我揉揉沒有睡好的眼睛、雙耳、鼻子、胳膊和雙腿,對來自周圍的形形色色的窺視絲毫不覺。

夏天在製造著陳舊生活的古老的一幕:我覺察到了一個個外鄉人的秘密的潛行。他們的腳步混和了南北方的異同、土壤的質地區分和顏色的差別。他們中有廚師、建築師、寫作者和高傲的少女們。我還覺察到了他們在異鄉的小小的口角和厚積薄發的矛盾。仿佛臨戰前的一幕,必要的衝突一觸即發。我希望這樣的事故來自幕後,被天空稀釋的星光最好能照耀到一切——當陽光出齊了時,一些躁動已經瓦解冰消。

但更大的願望被我藏在了心中。我甚至不願意寫出來。當列車終於停靠在一個偏僻的小城,我一度泛濫於胸中的淚水怦然流出。外麵洶湧而來的夏天是由焰火構成的,它們是否經由上帝之手,把一些秘密揉碎了,它們是否看見了一個被火光壓低了睫毛的北方男子,在走下列車的一刻,他愈加荒蠻的靈魂中綻開了一首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