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詩。
南方的又一個夏夜在小城降臨。聲如狗吠的蛙鳴在誇張著那一夜。一群突兀的闖入者,像俠義小說中的丐幫中人。我們在某一幢樓的頂部觀察天空和200米遠處的住戶。偷窺——這是流浪的鮮豔的標記。是的,她的衣著鮮豔,因為遠距產生的朦朧的美感,使她離開了常規和俗世。那一夜,我琢磨著她的美。次日,烈日炎炎下我行走在小城隆起的一帶高地。自頂高處蜿蜒射出的伏暑讓這個城中的人熱烈而單純。熱啊。他們的呼喊清晰而確鑿,但他們的生活模糊不清。在每一個角落,都聚集了乘涼的人。奇形怪狀的服飾,身體中最大麵積的裸露,我那麼奇怪——他們的身上沒有汗水味兒。
比出走更加無序的境遇次第來臨。舉目無親、日常用度的捉襟見肘,完全生疏的異域方言。街道上突然攔截之後的盤查——像對待那些真正身份不明的人。我把隨身攜帶的證件一一呈現,但終於躲不開他們日趨高漲的好奇心。“記者,不像。”我一遍遍地聽到了這種評價,有些哭笑不得。我無從解說,也無法逃匿。每天夜裏,我們仍然重複前一夜的功課,舉止乖張而盲目。一種不負責任毫無秩序可言的命運原來竟是隱在車票背後的一次旅行和一張薄紙。那紙上記著幾人的名姓。沒有呼吸和轉折的生活反反複複上下於樓梯之間。出門進門仿佛要對好重重暗語,隔壁鄰居家中傳出的武俠劇中正在爭奪一部曠古秘籍。
時間在熱和熱的交替中蠕動。有時候,一個人在城中走走。原來這是一個城中之城。大城的外圍是我們途中遙望的高山。而我們就被吸附在一座城市的腹地。也有藝術家和同道中人。在臨時租來的居所中,幾個身份同我們一樣可疑的男女青年每天做飯、如廁、畫畫。光著膀子睡覺(指男青年),對著鏡子描畫雙眉(女青年)。有時候,走出房子,同其中一個眉目清秀的女孩子相遇,默然而愣怔地盯著她看,已然遲鈍的視線仍似要傳遞一種愛情。太陽光白晃晃地彌漫,仿佛一個古老的寓言,大地上的異性相吸——一個亙古不滅的定理。
然而,她最終仍然會首先轉身。意識到這一點,我的心中蒼涼無限。目送她,回想她似有似無的嬌羞。某一個瞬間的風情如畫。她就是那個喜歡在夜間唱幾句的女孩子,黎明時給遠方的戀人們打手機彙報行蹤。我的戀人們——我總在心中呼喚這一句,並且並不顧及身旁之人的懷疑和輕薄,在筆記本上記錄每一天的相思。
夏天仿佛在為我們締造一次凡俗生活的艱難出路。很快,同行的諸人流露出對此次外出的厭倦和迷茫。那種時刻,樓下的小販以高亢優美的調子叫賣著冰藏的飲料。他們的呼喝之中將誕生一位善唱讚歌的男子。他沿著城西的公路運來了西瓜,並告訴我們:天還要熱下去啊。但,幾天後有一場雨會經過這裏。我就在他的店裏看見那幅中國地圖。我不習慣他同其妻在人前的黏糊勁。他倆的雙臂,甚至雙腿,纏繞在一起。
幾天後我離開了。甚至來不及告別,從一個夏天抵達另一個夏天。沿途,遇上那些新鮮或陳舊的臉。在夏天,一種比詩歌更加曠朗的背景浸泡在遠行途中,並被各種粗壯的手臂,托舉而上?
或許我還會想它。在返回或向更遠處奔波的時分想她們。我徹夜不眠,想繁忙生活的無所適從,想一次旅行。車過黃河,我探出頭來。我記住了那一刻:河水平淡如鏡。遠遠看去,月天一色。這是一種回歸之後的特定情境。一天,兩天,三天,一周以來,夏天誕生並解除了秘密;幸福,隻是一次被悄然挽回的悲劇性順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