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濟篇
小區南邊新開了一個口子,於是我們看見:外麵的空地上已經建成了一個巨大的菜市場。我之所以覺得它大,是因為從來沒有一次,我們從它的起點走到了終點。原本,我根本分不清它的起點在哪裏,是在逗留了五、六、七次之後,妻子才向我指出了大致的方向。她說,在那邊,那邊。我順著她手指的方向瞄到了一幢幢居民樓。我還瞄見了電線杆子,以及,漆黑如墨的外牆麵。我說,是中藥研究所吧?妻子點頭說是。她緊跟著說我笨。我其實已經被自己的方向感弄糊塗了。見我不吭聲,妻子又說,838路公交車從那邊經過。她的話音剛落,我看見不遠處有一輛綠色車輛慢悠悠地滑過去了。這種感覺很怪,好像我們的所在突然被暴露了似的。車輛擦著我們這個居民區的外邊緣,每一天,車輛都擦著我們這個居民區的外邊緣。我看見妻子蹲下來了,她在同一個小商販講價,她根本沒有聽懂我在嘀咕什麼。在她轉身起來時我看見了對麵的小販。她在瑟瑟的秋風中被凍得縮在袖子裏的手。她臉部的肌膚被風吹得粗糙了。她的頭部,裹了一塊紅色的舊圍巾,這是有用的,因為可以遮擋這個季節裏早到的寒冷。我說,天氣為什麼在這個時候就變冷了呢?妻子沒有聽到,她已經走開了,說,這個月的花消太大了,少買點菜吧?我說不用。在此同時,我還在扭頭看。那個南方來的小販,她大概覺得我注視她的時間過久,露出不屑一顧的神色。我看見她已經在數錢了。她從貼身的小包裏抓出一把,一張張把它們重新捋過,扯直了,然後再放進去。事實上,做這件事情,她延續的時間很長,好像有二分鍾,又好像有十分鍾。我希望她早點做完這件事情,好早點走開,我希望能從她數錢的動作裏看出她的收獲,甚至能夠估摸出她這一天的贏利。但是我沒有做到。她數著數著就數完了,這時,我知道自己剛才產生了一種錯覺。我太高估自己的觀察能力了。天色已經變得灰暗,已經是黃昏了。妻子在不遠處賣蘿卜的地攤前大聲喊我。
我開始迷戀算計,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呢?在月頭的時候預計月尾的收入;如果預計有誤,在盤點時發現遠未有想象中的多,我就大覺懊喪;但如果月中有一筆意外的橫財,我就會樂不可支,一再地向妻子誇耀。但事實上,前一種情況居多,而發橫財的幾率屈指可數。我懊喪的時候,妻子就在一旁笑我。她一再地這樣笑我,直到我已經開始生氣了,她還停頓不下來。有一段時日,我生氣的次數似乎過多了,以致於使妻子的情緒受到幹擾。她從那時候開始指責我,直到現在。現在,我的脾氣當然收斂多了。在心情平靜的時候我為生計的事情做著謀劃,一次又一次地。但先前我的生存能力實在有限,曾經有人說我這樣的人不適合在社會上混,不適合闖蕩江湖。他們的言外之意是,我老老實實地在老家待著罷了。是在後來,我迫於生計才學會了曲折和變通,但我的生存能力,依然有限。我們不談這個了,我現在和妻子說起外麵的小販。他們一個月的收入有多少呢?我說,我實在算不出來他們的月收入。因此在許多時候,我覺得自己的羞澀感甚至阻礙了求知欲。我為什麼不可以旁敲側擊地問一下呢?頗有幾日,我的思考在這個問題上停滯了,形成了一個巨大的結。我算計他們的月收入,不是做社會調查,也不是用來攀附和嘲笑,我隻是覺得自己的收入和支出不成比例,弄得一團亂麻,進而,開始琢磨別人的生活。但我隻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為了稍微搞得明白一點,我利用了一次次地和妻子去菜市場的機會,觀察外麵那些生意人的營業情況。如果他們的生意不錯,連我自己都是替他們高興的,仿佛真正做成了一筆筆生意的是我,而不是他們。受這種思想的感染,如果我把一天的時間都在虛幻的想象裏浪費掉了,就會有一個直接的想象:我還不如賣菜去呢!終於有一天,我幻想著妻子會對我說,你去賣菜吧!你去賣菜可以養活我們。但實際上這一天一直沒有到來。
可是,我一直在琢磨的生計問題並沒有被徹底地解決掉。盡管每個月,我都上班,盡管我以為自己與外麵那些小販相比,已經有很大的優勢了,可是,假如我以文化人自居,還是會受到妻子甚至更多人的嘲笑。因為文化沒有使自己徹底地富裕起來,所以直到現在,我還沒有對文化產生徹頭徹尾的信賴感。我希望依靠自己的能力而不是依附於單位獲得相當數量的收益,從而使一家子人生活得都很好。我想到使自己的父母、嶽父母都生活得很好。甚至,想讓雙方的兄弟姐妹都因為我的存在而獲益多多。妻子被我固執而僵化的思維弄怕了,每逢我談論及此,她就頗傷腦筋地說:先管理好咱們自己的日子吧。日子是什麼?是柴米油鹽醬醋茶,是待購的資金數目龐大的房子,是孩子將來的教育基金,是在可能的情況下我們應該購買的車輛。一切都觸目可見,一切都不應該是空中樓閣。每當思慮及此,就有一係列相應的問題把自己帶回到起點上了。還是應該有一個穩定的單位,應該有一份固定的收益,或者沒有穩定的單位,保證有一份穩定的收益也可以,其次應該有一個廣泛的交際圈子,有解決生活中大小事情的能力。譬如一直纏繞我自己的戶口問題,譬如職稱問題,譬如學曆問題。而今我諸事混沌而茫然,似乎不是一個混在社會上的人,又如何有能力可言?短期內購房的願望幾乎成為空談,因為一個明顯的例證是,收入越來越不穩定了。幾年前曾經出現過的怪圈再度成為事實擺在了眼前。我沒有對妻子說,生活是在向後退嗎?但事實上也不是。這一切的一切的艱難,在夢寐中出現,幾乎成為一個巨大的陷阱,使我的心情難以平靜;可是,我又怎麼堅持下來呢?我無法對任何人明言,是逗留在菜市場裏的那些時光使我的幹勁足了,使我的腰杆硬了嗎?可是說出這一切,又有什麼呢?隻要我願意,每一日我都可以看見的他們的生活,代表著我們生活的另一方向。我出入於其間,像混入常人中的另類。有一些天,我對妻子說,這不僅僅是錢的問題。但我的文章卻隻能以經濟開篇。就像我們現在所言草根,其實也就是平民百姓的意思。照此說時,我就差不多是一個思考經濟問題的草根了。這真是八杆子打不著邊的事情。但我們的生活哲學,卻全部埋藏在這裏頭。
哲學問題
妻子準備睡覺了,她對我的寫作毫無興趣。她一向對我的寫作毫無興趣。但我的寫作也不是無用的。因為非常明顯地,自從我棄詩從文以來,稿費可以被列入生活中的一項進賬了。如果不是考慮金錢,或許我會寫一輩子詩吧?誰知道呢。反正詩歌不是哲學,它不枯燥,卻一樣艱深,是富有挑戰性的一份職業。如果讓我考慮在富有的情境中做一個偉大的希尼(愛爾蘭詩人),我是願意的。我現在當然也願意把我所喜愛的希尼的名字說出來。因為是從閱讀希尼開始,我才知道怎麼寫詩的。但在這一篇文章中,這都不是關鍵。關鍵在哪裏呢?如前所述,我已經談到了經濟問題。但這是個人經濟,與廣義的經濟的含義不同,我們不研究大的社會形態,而隻敘述個人生活中金錢的來龍去脈。這是一個赤裸裸的話題。譬如算賬吧,我們經常做的事情,但誰會寫呢?算賬是多麼瑣碎的事情。在我們家裏,妻子雖然占據著第一位置,但她卻不拒絕做這些小事情。在妻子算賬時我總是在一邊待著,因為我必須知道家裏的一應花消,有多少盈餘,有多少缺口,年底算總賬時能有多少儲蓄,離我們購房的計劃有多遠?等等,諸如此類。是一個非常大的話題。對一個小家庭而言,它甚至決定一切。我們日常生活中的情緒好壞,多半能夠歸結於此。俗語雲:貧賤夫妻百事哀。我從來不願意妻子把我們說成是貧賤夫妻,因為這個詞語代表了生活的灰色度。灰,是我最厭倦的一種顏色。這麼多年,用一位朋友的話說,我幾乎就是以灰色為底子走過來的。這多麼不好。從結婚成家的那一天起,我就決心扭轉它。我按時作息,樂觀健康。我對妻子言聽計從,從來不會說我的生活從此有了什麼束縛。我們憧憬的生活充滿了燦爛陽光。但妻子卻還是時懷隱憂。根子呢?是在我這裏。我們生活中穩定感的缺失,是關鍵所在。而穩定感的缺失,當然是與金錢聯係在一起的。現在的社會變得非常物質化了,這真是令人震驚。無風三尺浪。平地起驚濤。居安思危。我常常想到這些詞語。它們代表了生活的一部分負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