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職業所累(2 / 3)

截止目前,能夠影響到我的日常生活簡直是被金錢統治的世界。說出這一點,同樣讓我震驚。以前我羞於談錢。財物皆在身之外,生不帶來,死不帶去。我覺得這樣想,沒有什麼不好的。那麼,真正使我的觀念發生轉變的,到底是一些什麼事情嗎?聯係我們的職業生涯,很容易發現一個最平常不過的規律:很多人含屈忍辱,甚至苟且偷生,其最大的目的,不過就是為了活下去。那麼,活下去是一個什麼樣的價值體係?是存在嗎?我不知道。很難說出,一個人的活到底價值幾何?一個人,在最狹小不過的地方居住一輩子,簡直足不出戶,與另一個人,足跡遍布全世界,又有什麼不同?這是糾結了我十年左右的一個難題。直到如今,仍然沒有答案。圍繞這些積年的困惑,我們逗留於不同的地域,有時候,明明白白地做一些自己喜歡的事情,而有時候,卻迷失於一段毫無意義的職業,終於難以解脫。如果這個“終於”的延伸是一個人的終老,那到底是一件什麼樣的大事呢?我一直說不出來。像我們遊離在體製外的人所體察到的,與體製內眾家兄弟的境遇,又自然不同。是在昨天,一位朋友還如此說:在中國,能吃上財政飯,是一件非常幸福的事情。我自然知道這其中的差別有多大,因為是整整十年,我一直在體製的邊緣打轉兒。那麼,就在這些年裏,我的那些早就被體製所吸收的同窗好友們,他們又是怎麼生活的呢?一位剛剛聯係上的同學問及我的生活,說,這些年你過得好嗎?你結婚了嗎?得知我剛剛結婚以後她嗬嗬笑了笑,說,你太晚婚了啊。我知道,這一次,差不多晚了十年。我說,你的小孩子,都十歲了吧。她說,是啊。可是,我說,在我為基本的生存問題天南地北地奔波的那幾年裏,我已經忘掉了生活還有另外一種可能。我的生活中的灰色度,是在歲月中一點點地建立起來的。我曾經喜歡過,後來卻漸漸厭倦,再後來就力爭擺脫。再後來,就是現在,我仍然在職業的困惑中輾轉騰挪,幾乎變成了十年前我曾經不齒的“拘泥於平淡的物質生活”的大俗人。然而,這還不夠,我認為自己離世故還差點兒。都十年了啊,我離世故還差點兒。我記得王安憶似乎說過,世故的寫作是好的。然而我無法擺脫自己的困惑,讓自己的寫作中充滿了世故般的滄桑。十年幻覺成一夢。在我們為生存而戰的這些年裏,到底變成了什麼樣的人?看來,真是值得思考的一個大問題。

世故

為了找到一份好的職業,我已經努力多年。最後終於發現“條條道路通羅馬”,所謂的失敗,隻是一種刹那間的幻覺罷了。這簡直是我們的終極生存法則。大抵是為了使自己的活下去變得有價值,所以在許多時候,我們總能找到阿Q式自我解嘲的法子。而且,這些年來,我們都是在將至於絕望的邊緣上峰回路轉,緊接著就有淡淡的希望回攏來了。即使在失敗感最為濃烈的時候,稍微花點兒工夫,我們仍然能夠找到通向明天的蛛絲馬跡。在時間緩緩的過渡中,我們屏息靜氣,漸漸無所畏懼。然而人前人後,我們不能鋒芒畢露。在必要的時候,我們做事有始有終。然而我們抓大放小,未必事事經心。我們不求每件事都稱心如意,我們不能讓自己扮演一個完滿主義者的角色。一個在社會上摸爬滾打多年的人懂得了容身於人生荊棘中的最佳法則,是為世故。適當的見風使舵似乎不是非常糟糕的習慣。小人物似的壞並不是絕對讓人討厭的。所謂人間煙火,繞不開泥沙俱下和平淡沉悶喧囂鬧騰這些詞。在時空掩映下的各種雞毛蒜皮壯懷激烈都是正常有序的人生。一個充滿了生存智慧的人不能夠讓自己的生活陷入泥潭似的生活,然而毫無擔當的利己主義者絕對讓人討厭甚至唾棄。我們行走人世多年,足跡幾乎布滿生活的城市的每個角落。與人在路途中交談,我們獲得物價漲落的信息,並且把自己的所知傳達出去。如果習慣了寡言的生活,則可以看到沿路行跡匆匆的人群,他們在生活中奔忙,從而與我們成為同類。這是日日外出最大的獲得,因為我們在與整個社會的接近中不再被孤立了,所謂世故,是在交際中逐步建立起來的。一個學會了世故的人等於獲得了通往大眾生活的門票。大眾生活不是壞事。那些孤絕的內向的生活與世故是對立的。那些自鳴得意孤芳自賞的人與世故也是對立的。一個不世故的人可以成為詩人藝術家,但似乎成不了政治家企業家。以職業身份來判別性格似乎並不足取,但因為性格選擇職業卻漸漸成為潮流。這應該是社會的進步,但在一個進步的社會裏,老於世故卻不是對一個人真正的褒獎。在獲得現在的職業之前,曾經有許多次,我不喜歡同世故的人打交道,心機沉沉類似於暗探,在與你對視的瞬間發出閃爍的寒光。這其實還是低層次的世故。特別世故的人能長時期裏都讓你對他無察。這簡直讓人驚恐。所以世故的人倘若再加上不良秉性就是一種壞和惡。我們不喜歡壞和惡這樣的詞語,它是生活裏陰暗的那一麵。所以我們覺得世故的人還應該秉性純良,這樣的人能夠帶給我們指導與教益。但這是多麼天真的想法。可見若想世故,並非隻是嘴皮子功夫,它們需要在光陰中一點一點積累、消化,直至與自己的心性融會貫通,成為性情中的新元素。

變成一個世故的好人一度是我們追求的目標之一。因為我們要生存,經驗是必須的。我們停留在世故之外,就像徘徊在大眾生活的門檻外。我們不要成為孤單的個體,這漸漸成了一種新的訴求。似乎是,為了擺脫孤單的纏繞我們才去尋找職業,許多年來一直如此。我們不能使光陰虛擲,更不能把自己徹底地獨立於人叢。因為個人的時空無法累積,為此我們慢慢改變自己,在拋頭露麵中獲得他人的賞識與青睞,在相互捧場中接納三教九流,從而使我們的生命變得豐富。從前那種如梭羅居住在瓦爾登湖畔“芬芳而馥鬱”的生活漸漸為我們所不取,因為在當前社會人的價值判斷中,孤單的人是可恥的。一個人的能量需要一個釋放的通道,但這是一條充滿了探索性的險徑。生活在世界上的眾生都持統一口徑,把沉默而單獨生活的人視做另類。我們不要做這樣的另類。因為無法融入人群的生活是絕望而沉悶的。這種絕望並非我們所獨有,它在多數人的生命中糾結纏繞,成為對生活有害的毒藥。當然我們的生命頑強而漫長,它具備良好的免疫和排毒功能。但我們不能倚賴被動的抵抗活下去,而應該主動出擊,建立良好的生活秩序和生存規則。這是世俗生活帶給我們的秘籍。多少年來,那些琢磨生存之道的人收益多多,而徘徊於個人固執的理想化狀態的人四處碰壁,最後隻有兩條路子可走:要麼放棄,要麼妥協。那麼世故到底是一種什麼樣的人情世態?是行人做事中的分寸感?是善解人意和感恩心?還是對生命的深層理解?但我們年輕的時候離世故多麼遠。我們時時激憤,處處爭先,不懂得急功好利會帶來傷害。更不知道示人以弱其實是一種美德。我們的自信心存在心裏,不需要張揚得滿世皆知。我們年幼時不知道世界廣大如同恒河,更不知道自己渺小如同其中沙礫。是年歲漸長帶來種種新鮮的教益,然而我們的領悟力有高下之別,人生的際遇更是判若雲泥。是從什麼時候起,我們才接近於世故了呢?我們長大到一定的年齡,放眼自己身周,成功地建立起家庭、地位的人不可勝數,在聚會的場所,昔日唯唯諾諾的人變得財大氣粗,曾經高傲的人開始懂得了謙虛的價值,四處向人求教而不再擺譜了。然而人生的差異性慢慢體現出來,盲目的攀比損傷了自己的心神,整日長籲短歎甚至足不出戶,不隻是無法與昔日同好相比拚,就是尾隨在他人身後也開始覺得吃力了。如果再不懂得審時度勢,那堅硬的現實會教導我們:活著的首要標準就是吃飯穿衣。世故是什麼?就是活人不能被尿憋死。就是不能死要麵子活受罪。就是要想方設法活得好一些。再好一些。世故不是雞鳴狗盜流言蜚語,但也不是孤家寡人無有歸宿。世故或許不是小世界裏成一統,管他冬夏與春秋。但世故應該不是童心無忌了,它無絕對標準,但在許多方麵都印證了相對論和辨證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