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莊彌漫起濃重的霧氣,自遠方襲來的涼氣開始籠罩這裏的每一個人。我扭頭朝窗子外麵看,能夠瞥見右首處的一角青山。去年的這個時候,我是在山上寄住過的,後來有一本寫作這座山的旅遊書籍,在省裏的出版社出版出來。後來我在書店裏尋到了我的這本書,被放在一摞子同類別的叢書的下方。我把它從別的書籍的壓迫下抽離,擺放在顯眼的位置,然後不動聲色地退居一旁,像一個獵人一樣等待獵物上鉤。我還在書裏看到過別人也有類似的舉動。我猜測,這是一個和我一樣的荒唐的作者。不過我們一直未謀麵,或許再過十年,還是誰也不認識誰。然而在山莊這裏,我是不適宜說這種話的。我隻是被忽閃而過的念頭驚嚇著了。就在我準備站起身來的時候,我聽到主持人已經在宣布選舉結果了。他說:這次會議獲得了圓滿成功。接下來的話,我聽得仔細,這個結果是在預料中的:所有的候選人都通過了這次選舉。作為會議的遲到者,我老遠遠的,看到了我的朋友——這次會議的召集人,在主席台旁,展顏一笑。
這是我在突然的瞬間所觀察到的隱秘。因為事實上,這個隱秘的被發現,隻與我自己的內心有關。我看看表,時間還早。隻是伴隨著這次會議的主要議程的結束,所有的人都站起身來,打著哈哈,說著笑話,走出了這個大的廳子。我聽到電視台的朋友在和他的女同事探討方才投票的情況,說著一些扯淡的話。我看到從省城趕來的老師們都集中到了門前的樹下,他們在過去的某些時刻,離我更近一些。一些來自地區的老師們也集中到了樹下,我們相互握手,詢問近幾年裏各自發生了什麼變化。他們說我:看起來還是和從前一樣瘦。我的從前的另外的同事們也一個個地出來,甚至已經四到五年都未曾見麵的朋友,也都一個個地出來了。他們已經顯出了蒼老,人生的疲態在這個時候浮現出來。山莊上一再加深的陰潮氣和秋風聯合為一體,把麵前平展展的空氣弄出了一些褶皺。我和朋友說起這幾年裏的事情,說起我們曾經記憶的那些人。說起我們的新工作。我們各自的生活程序在發生輕微的變更。相比以前,這樣的變更是讓人欣喜的,因為有舊事情舊時間的支撐,這個目前就有了一些悠長的韻味。我們在以前懸而未決的難題,都已經不再是難題。我們的心裏雖然有惦記,但已經不像從前那樣急不可耐了,這是在新的一年裏,秋天變得如此深邃而高遠。
這個山莊名棲賢。我走到它後麵的空闊的院子裏,發現了更多的核桃樹,發現了田埂和秋千架。這個地方我確實是來過的,在更早的一些年月裏。我在這樣琢磨的時候,所有的時空觀念都被攪亂了。我的腦子裏是混沌而盲目的,這個盲目比之從前,又複雜了幾許,然而我的心地卻還在這盲目中開辟了一片新天地,因為我去過的山就在近前不遠處。那山上所有的辰光都與我的心,在過去的段落裏有過傾情的交流。我打電話給接待過我的鄉黨,他記起了我的名字,這裏的草木都隨風搖曳,我想它們在秋風裏,也是將來記憶的一部分啊。我是在後來知曉了我的未曾來到的那位老師的新的境遇,她的同事言說她的愛人已經去世好幾個月了,我才再一次領略了歲月人生的無情。她的急劇的衰老我是在兩年前早已見識到了,而在十年前我們初識的時候,她卻還是顯不出年齡來的。她的兒子大學畢業了,日日陪伴著他的母親。這所有的消息,原本是預料中的,然而在山莊裏識別的一切,從此後有些空蕩蕩的。
我還見到了山莊的主人,這又是一位曾經在同一個公司裏共過事的人。但當我將名片遞出,並且意識到了他麵孔中的生疏的時候,我就有收回名片的衝動。我終究沒有這樣做,也不可能再詳細說我是某某人。我開始為我的舉動有了一點兒警惕心,因為在下山的路上,樹木退後的速度,顯然比來的時候更加快了,盡管那一路上為了趕時間,我曾經好幾次催促著出租車司機。他駕駛著狂風般的汽車來到的時候,十幾個人站在院子裏朝這裏看了看。現在時間還在往前趕,隻會越來越快了。這樣的體會,卻是我在中午的時候,坐在老師們的房間裏討論某一個文學話題的時候,所沒有涉及到的。我們在無知無覺中丟失的東西,真正是太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