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家事瑣記(2 / 2)

一歲的兒子不會知道他的父親曾經有過多麼複雜微妙的心思。如今距離我的童年越來越遠,甚至距離父母越來越遠,早年的影像卻越來越鮮明。我夢到兒時居住的舊院子,夢到過著枯澀日子卻始終習慣不了都市生活的母親,幾次在突兀醒來的夜裏淚流滿麵。

直至今日,我都想把一次羈旅中的心情抄錄下來。是的,它們早已在黯淡的夜色中獨立成型,隻差我的如實書寫了。我所隱約記得的是晉南冬夜裏的一個噩夢,我無論如何不能夠忘卻的是噩夢裏父親的離世,但我一直想不起這個夢的由來了。

天亮之後,我才打電話給母親:媽,我爸沒事吧?我說。我看不到電話那端母親的麵容,但一切都可以想象出來。包括或許正在抽煙、或許正做著飯的父親。我需要的隻是從母親那裏進行驗證。我當然沒有講出我做噩夢的事情。我不能讓母親知道我心裏的思念有多深。

數月之前,因為要照顧孫子,母親曾經來到省城,但僅僅逗留了十天便返回了。對於城市生活,母親不像其他多數人,她沒有想念,無法融入。我曾經希望母親能久久地留下來,但終於無果。最後,甚至因為母親的堅持,我發了火。事情過後,我寫下一首《懺悔的詩》:

日子像流水一樣過去,這無聲的譬喻來自寧靜夜色中的一次回眸。轉眼間,我離開家鄉的時間已經太久。我還能有多少次機會說出對於母親的愧疚?夜色越來越濃,我走在回家的路途中。母親在黑漆的屋子裏等我。母親大睜雙眼,在聆聽門被打開後落在同樣黑漆的樓道裏的回音。我還在回家的路途中。

我不知道如何離母親更近一些,在省城我租住的家裏,我不知道如何讓母親的心像在鄉下一樣安定下來。母親茫然失措的神態中隱藏了多少浮塵般的陳年舊事?我的心會針紮一般地疼。在母親走後,空蕩蕩的家裏隻有兒和妻,隻有我們三個人。在母親住過的屋子裏,空下來的床鋪上鋪滿了十天那麼長那麼長的時光。

可是我不知道母親為什麼會決絕地離開了。在母親要返回故鄉的前夜,我不知道怎麼對母親說起心中的愧疚。在省城我們的家中,我的心會針紮一般地疼。四個月大的孩子或許見證過母親短暫的憂傷。母親把許多壞情緒都一點一點地隱藏。這不是母親住習慣了的老地方。在我們看來,母親的敏感與不快與生俱來。

如今我們早已搬離了那個舊住址。在市中心的廣場上我看不到母親,在省城的大街上我看不到母親,在我居住的城市裏母親終究不在場。我無法寫下心中真正的情感,如同母親在時,我總是無法說出來。母親注視我的神態帶著與往日不同的虛妄之光。這不僅僅是我的錯覺,或許更是命運:我總是在懺悔中思念母親。

這次還是這樣。我們母子秉性相同,堅執而不懂權變。在知道父親無事之後,我甚至想再度提出接母親到省城,可話到嘴邊,終歸放棄了。一輩子很少離開故土的母親,在她此生中或許是唯一的遠行中留下了一段並不算美好的記憶。她到了省城兒子的家裏,但總是如同客人。她無法把自己放到一個適當的位置上。

對於母親的生分,妻子甚至暗地裏生氣。她想把事情做好的努力終於告諸失敗。我不能真正地安慰妻子。多少年裏,我總是如此。我時時想起自己幼時在母親那裏所受到的寵愛,母親是一天天看著我長到了十五歲方才離她外出的,以後時斷時續的母子相聚,我們母子之間的感情漸至藏匿而形同疏淡。

這似乎是難以更改的。在目睹兒子成長的日子裏,我總是無法忽略這樣的類比與想象:此前關於母子感情的體驗常常被我置換成我與兒子的父子情感。我知道,母親也曾是這樣看著我長大成人的。她在我身上的百般操勞,我至今又能領略多少?生命的延續帶給我許多嶄新的思考。我或許應該寫下一本關於親情的書。

兒子一天天大了。歲月漫長,他會以我無法察覺的速度長到真正獨立的那一天。不管我與妻子將來如何不舍,他終歸將離開我們的視線,投身於生活的汪洋。多少年後,當我們老時,回憶起年輕時候,或者便易於理解現在的母親:她雖為兒女付出一生,但卻始終生活在自身的世界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