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前的今天,兒子來到了這個世界上,轉眼間,兒子滿一歲了。這一年,對於他的父親而言,充滿了難以言喻的神奇。我常常回憶兒子初臨人世的時刻,也許,對於所有的父親,這種回憶都是根深蒂固的存在。我們在共同的曆程中找到一個相似的起點。
我在忙忙碌碌中度過了三百六十多天。每一天,他小小的身影都會充徹我的腦海。他漸漸長高,慢慢會走路,他開始咿呀學語。當他第一次喊出“爸爸”,我興奮了整整一天。我甚至不能確定他是否真的在喊“爸爸”。他喃喃自語的樣子像極了一個童話的開頭部分。
我曾經發誓要為他寫一部長長的書。他生命中的每一個細節都將是無法複製的靈感。在事務繁多無暇他顧的日子裏,我依靠這些細節填充了心靈中的每一次荒蕪:他已經是我今生中最重要的作品,我似乎再無必要為解決生計與寫作之間的衝突而絞盡腦汁。
他原本並不知道他的父親以寫字為業,但他終將知道這一點。我始終不能確信他會選擇什麼樣的人生道路,但我已經學會了不再苛求。我希望他生活得健康而快樂。他在漸漸長大的同時,我也漸漸往更年長的方向去。須臾間,三十年的光陰已經蹉跎而過。
我們始終無法走回過去的路。生命中的每一次錯失,在記憶中,都會變得如此醒目。與兒子對視的每一個瞬間,我總是感慨萬千。他尚且幼小,不知道生命中有多少坎坷。在兒子麵前,我常常忘卻自己所有的經曆,我似乎能夠看到自己三十年前的樣子。
我準備寫給兒子的書慢慢擱置下來。他在我身邊的日子越來越久,我熟悉了他生命中的每一個過程:他的第一次翻身,他長出了第一顆牙,他學會了坐,他會爬了……但我不是一個忠實的記錄者,我有許多理由為自己開脫。妻子卻把兒子的生活照盤全錄。
我不能說我在兒子出生後的這一年中到底做了什麼?我可能在慌亂無措中度過了與兒子相處的最早的時光。他那麼小,有著極強的依賴心。對於整個世界,他是防範的、被動的、恐懼的。隨著時光的流逝,他對自己的信心才建立起來。我對他的信心也建立起來。
然後我就掉進瑣碎的俗務中去:生活如此強大,它把我本有的預計全部打亂了。我的生存依然有動蕩的成分,這是我原先沒有想到的。尤其是春夏之交的一次搬遷,耗費了我將至一月的閑暇光景。之後多半年,我始終沒有從這場遷徙中徹底地走出來。
直至今天,我們一家三口都住在這所租來的房子裏。我曾經在一篇文章中描寫過樓下的小巷,巷子口的水果攤販,我甚至在一篇始終沒有完稿的短篇小說中摹寫了一樓獨居的八旬老太。夏季的時候,這個處於鬧市僻巷的小區裏常常有收垃圾的人高聲吆喝著從樓下走過。
我抱著兒子站在陽台上。陽光被稀疏的樹影切碎了,它們星星縷縷地落在了兒子的臉上、胳膊上。因為怕曬,他一直用手揉著眉眼。多數時候,還會把眉頭皺起來。有心事的時候,我會對著樓前的民房長時間地出神。兒子的胳膊和腿腳在我的懷裏一下一下地動著。
他越來越淘氣了。陽台上凡是被他接觸到的東西都被弄得一片狼藉,他媽媽疊放在那裏的衣物,我的十幾本書常常落在地麵上。臥室裏、客廳、廚房,他所能抵達的一切區域都難以保持整潔。妻子被日複一日的家務弄得疲憊不堪。
我不是個稱職的丈夫,甚至算不得一個稱職的父親。我逗留在電腦前的時光夠久,幾乎所有的休息日也被各種寫作活占據。我無法從這樣的狀況裏抽身出來。這似乎是提前到來的中年生活,我開始被一些離奇的錯覺淹沒:我將在這樣的情境裏滯留下去,一晃就是多年。
我剛剛過了三十歲了。這樣一種感歎,在新年的第二天,點點滴滴地湧上來。我的一位年長的同事,曾經在二十年前有過同樣的感歎。多少年後,他揶揄著自己曾經有過的這種感歎。一位早我幾年出生的同時代的朋友,也以同樣的語氣對“我們的三十歲”進行過陳述。
我常常吃驚於我們的三十歲不可複得。時間從來沒有停滯下來。在兒子麵前,我總是會看到自己眼角漸漸增多的皺紋。就像二十多年前,我曾經看到自己的父親母親,他們被生活無情的定律磨蝕。我甚至能夠記得起父母親三十多歲的樣子。
他們不會知道我的記憶停留的時間如此久遠。一般的情況下,對於母親記憶中的事,我忘卻的成分居多。多少年裏,他們甚至已經對我失望。現今他們的生活雖不至於困頓,但離我早年許諾的好日子尚有差距。在初為人父的這一年裏,我回老家的次數漸漸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