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間睡起,感覺又到了別處;我屢屢感覺自己生活在別處,年複一年,幾次三番。
這似乎是我的一己之私,又似乎不僅僅是;昨天還與一位年長的友人討論,一個人要想在某地真正紮根,單單自己是無法完成的,至少應該沿襲三代。按照這個邏輯,異域感存在於我們許多人的內心,需要如塵土般累積的歲月去消除。
顯而易見,我這一輩子,都將生活在別處。
這真是讓人無可奈何的事。
然而最讓人頭痛之事還不止此。因為依據我十年前的理想,對於這城市,我心存蔑視。蔑視有一個很飄渺狂妄的前提,即所謂誌存高遠。但十年過去,如鳥兒斂翅,我不僅沒有在更廣闊的天地裏飛來飛去,反而同周圍許多人一樣做了最及時的選擇。我在這裏安定了下來,先成家,後立業。種種羈絆,使我同這裏的聯係越來越深。
以往的漂泊不是永恒的注解,但它們時時湧動如潮水,我需要對自己的做法做出解釋。
中午時分,我帶著兒子在省作協後麵的巷子裏走來走去。這在十年前想來簡直不可思議;時間對我們心中的事物,簡直具有無可置疑的推進作用。可這種想象並無法延伸,因為總有相反的種種。
我對自己人生的辨證預測即來自於這時候。
起因還是房子的事。這並不是我自己置辦的物業,根據以往的經驗,搬遷的可能隨時都有。因為樓層低且包了陽台,而樓前又有遮擋之故,向陽的臥室裏,光線有些暗淡。這還是在一天中陽光最濃烈的時分。如果天色差些,則房間裏晝夜難分。
而我在雜事纏身的歲月裏格外嗜睡。睡眠中多夢。夢中猶知身是客。最初的幾日,渾身上下都彌漫著警覺,外麵隨便有一個什麼動靜都能把我驚醒。有一天酣睡中竟然隱約聽到有人喊我的名字,被驚動後仔細辨別方知不是。妻子受我的感染,睡得也不踏實。至於兒子小小的身體裏究竟潛藏著什麼,則更是讓我不解。他夜裏哭鬧,差不多過了一周才可以安然睡去。
房東是位年屆八十的老大爺,在這裏住過五六年,人雖搬離,但對留存下來的舊物,又樣樣不舍。因為取東西和送東西,他各來過一回。兩次目送他離開,我暫時建立的歸宿感立即消散。眼前的一切都在昭示著這是別人的房子。
每逢此時,我就覺得愧對家人。
差不多有一個多月了,我一直在為房子的事情奔波。相對於微薄的收入,這個城市的房價總是居高不下。但與更大的城市相比,這裏廉價的住宿又讓許多人驚歎不已。每一天,我都在盤算自己的收入和即將購房造成的虧空之間耗費著心力,而現實中的每一次進益都顯得無比重要。
這同我們的生活何其相似?我們總是在矛盾糾結中蹣跚著前行。
整整十年了,我已經無數次寫過這樣的場景,然而如果從連續性的時間看過去,事物似乎無可更改。所有的差異都是在切斷了那些中間部分後形成的。
是的,我已經居住在這裏。那些更頻繁的動蕩、朝不保夕的日子畢竟過去了。
而且,我應該很快地定居在這裏。似乎不隻是房子的事,但房子卻使我們的居住權獲得完整的命名。
無法確定我將在這裏居住多少年,但以此為起點,我們或可實現更高的理想?
我們生命的構成中有許多被動的成分,賃房而居隻是其中的一部分。我以往常常談及的未完成的人生,未嚐沒有對自身基礎不牢的怨尤?然而這應該不是決定因素。
我們隻是設想,如果一切都稍好一些,或可免去許多無謂的勞頓。
基於此,我們暗下決心,希望自己的下一代,能站在一個更高的起點上。
攀坡路有些吃力,但因為年輕,尚覺得可以對付。我在看房的過程中發現許多老房子,它們叢生在城市的密林中。常常有歇晌的老人鬱鬱獨坐於樓前,目光混沌地瞟著來人。也有得閑的中年人聚集一處,支一張桌子打撲克或麻將。頭頂的樹葉被微風吹拂,不時地落下一片兩片。
秋天了,我衣著單薄地穿行於城市,偶爾會悄悄地打一個寒噤。近來雨水多,有時竟連綿不絕地下一個整夜。我經過的區域會有遍地泥濘。那正在整修的路段因為降雨之故也已停工一日兩日。
許多地方都是陌生的,這使我不禁懷疑:這些年,我一直居住在這裏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