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看書的間隙抬起頭來,想起剛才母親的歎息,才突然記起她表達的情緒深沉。可是,我覺得自己的身子骨也遠不像十年前,二十年前那樣。我們母子間的衰老是成比例的。
我用自己的變化來說服自己,接受母親在時光中的變化。
我是母親身上的某一部分,我承繼著她的血脈、憂慮和擔心。
可我身上的某一部分,到底不像她。
在這一些長長的休息日裏,我做的事情並不多。我的記憶也稀少零碎。
我的身體並不如意。許多幼小時候都沒有出現過的毛病都來了。我現在虛弱的體質,是流浪在外的十多年光陰對我的饋贈。我不能像少年時那樣,對世界懷著最無畏的情緒。
那時我這樣想象這整個世界:它歸根結底是我們的。
我現在隻能把同樣的思考傳遞給我將要出生的孩子。這個世界,是一代一代的沿襲。它餘韻綿長,葉茂根深。
這些日子,我同母親日日相處。這十多年裏,這樣的日子何其稀少啊。它們成了母親抱怨的又一部分。
它們先前成了母親時時刻刻掛在心頭的隱痛。
我頭一次離開家的時候,母親完全無法放下心來。她那時的睡眠並不安定。後來她向我複述這一切時我忍不住掉淚了。
母親說:你那麼瘦小,我害怕你會受人欺負。
母親說:家裏底子薄,但你出去後一定要吃好,千萬不能給身子留下虧空。我們在家裏,畢竟容易對付。
母親說:自己要長誌氣,不要再讓人看不起我們。
母親說:我睡不著覺,總在想著你的事情。外麵世界那麼大……你怎麼能夠?
後來我在外的時間長了,但立足未穩,經常連續好幾個月,也顧不上和母親聯係。
母親說:你長大了,走的日子長了,我就似乎忘記了你!
母親笑著說:我都快想不起還生養了一個兒子!
母親說:我現在沒有能力再為你操心了,你把自己管理好,就是母親的福分。
母親不要我顧慮家裏的事。
在這時,事情已經倒了個個兒。
後來我工作穩定、路途順遂了。這中間,差不多有十年的拚搏史。
我同母親說:不要緊了。現在呢,我的生活不用發愁。
我說:媽你瞧瞧我賺的錢,養家足夠了。我再做幾年,攢一些錢出來,到時候你和爸爸都可以享輕福。
我說:弟弟妹妹我也能幫得上忙。你放心好了,媽!
我說:這些日子,我每月的收入是十年前的十幾倍!
母親一直不吭聲。她似聽非聽地由著我嘮叨。在後來,我與母親之間,似乎有一種隔閡,是與生俱來的。
她忍受著我的嘮叨不吭聲,在我們之間,似乎有一些東西,已經改變了。
一想起這些,我多麼揪心。我說:媽你不相信我說的話?
母親抬頭看我:你們父子,在這一點上,倒是挺像。
母親說:我聽不大懂你說的話。不過你的日子,我看得出來!
我轉了頭,像被噎著了一般。
過了片刻,我又說:一切都在變化之中!媽你要相信你的兒子!
過了片刻,我又說:媽你怎麼能不相信我的話!
然而母親忙碌她的家務活兒,對我的辯解,置若罔聞。
這是我第一次辭職回家後的事。到了後來,後來的後來,有一段更加漫長的日子,我在省城,工作幾經變換,收入時有起落,並沒有如我向母親承諾的那樣,讓母親徹底放心。
但母親實在再也無法為我的事情操心了。
她說:媽的能力也隻那麼大。現在的事情,我真的幫不了你了。
母親說到做到。後來,在我籌備婚事的過程中,她也沒有能扭轉這一說法。但有幾次,她卻因為我的艱難,憋屈著掉淚。
我想起母親的艱難,覺得目前的艱難遠未有如自己幼小時,所以反過來安慰母親。
但那些日子,早已遠遠地過去了。
現在,我連那次長長地居家的具體日期,也想不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