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休息日(1 / 2)

我當然知道這樣長久的休閑意味著什麼,可舍此我別無他法。

有一天,我與母親在家裏談論外麵的事情被她不客氣地打斷了,我看出她心情不佳。可在我問到她為什麼會這樣時她並不回答。在這個家裏,隻有我離母親近一些,如果她不說,我們就永遠不可能知道她心中埋藏著什麼。

我在家裏的時間久了,我們母子之間因為分別帶來的陌生感全都失去,母親與我,都恢複了十多年前那種狀態。她看著我,像在惱恨我把她心愛的時間帶走了。她的青春並不隆重,可是現在,它們消隱得如此迅捷。它們全都跑丟了。

我在家裏的時間真是太久了。母親走路時都不看我,她知道我在什麼方位。我試探著變幻著自己心中的思想。可母親,她把我看得透徹到肺腑。她說,你做你自己的事吧,別擋著我的路。

我們家裏的空間並不狹小,母親一向知道。可她並無突出的比較。

幾次三番,我向母親說起我的打算,她的眼神中光芒斂去。她溫和地看我,可指責的意思呈現在她的麵部,我盲目而自信的吹噓在她的麵前全無作用。十多年了,向來如此。

這一次,是我提起我寫的書。我去過的地方和即將獲得的報酬。這些事,好像也不是頭一回說起,以致於,母親厭煩了,我,也已經厭煩了。我們同時間歎氣,然後又不約而同地放下手中的活計,走到院子裏去。

我合上的書頁被一陣風吹起,像受到了淺薄的挑逗似的,它呼啦啦地響了幾聲,然後歸於安靜。

木頭窗子敞開著,把風放進來的片刻,又迫不及待地把它們送走。

風,在慢慢小下來的時候,被母親輕而易舉地捉到,她拿起簸箕,撮起一大堆玉米,然後站在敞口子的西牆根那裏,揚起片片縷縷的輕絮。

我站在院子裏的台階下麵,想著我下一步將要寫作的一篇文章的名字。

我已經想不起來,這樣的場景,在這裏已經重複了多少次,故鄉在記憶中老去的同時,我也在一次次的返回中成長、老去。

我看著母親的滿頭白發產生了滿腔恐懼的同時,自己頭部的碎發也一點點地變白,它們還不是大範圍地變白,但時間運送著這個過程。

我將在用未來幾十年的光陰來完成這個過程。

我沒有同誰談論這個秘密。我們誰都會有這樣的秘密。

在離開故鄉的時候我的心裏多麼珍重,因為這樣的秘密多麼重大,它不可能被我帶走。它的一頭拴在家裏的馬槽下,樹木的根部,泥土的深處。另一頭在我的心藏得很深。

它藏得太深了!在我想找到它的時候竟然也找不到了。隻有到了夜晚,它在夢境裏發出粼粼的波光。

我已經想不起來,我的那幾根頭發是從何時開始變白的,它們現在隱蔽在黑發叢中。

我更加想不起來,母親年輕時黑發的形象。她似乎在我尚且幼小的時候就老了,後來她一點點變化著頭發的顏色,增加著臉部的皺紋,後來,她就變得更老了。

但她還遠沒有老到那種程度,步履蹣跚,肌膚如皸裂的樹皮。她的步伐仍然健碩,說話的時候仍然中氣十足。

但她稍微做事情多了些,就會覺得疲乏。她疲乏至極地躺到炕上去,睡思昏沉。我在屋子裏走動,如果聲音大了些,就會受到她的指責。

她的睡眠很多,像個老小孩一樣。她貪戀著那些時辰。

那些時辰安然、悠遠。無止歇似的。

她的衰老離姥姥和奶奶永遠差那麼一大截子。這是肯定的。就像我和她之間,一直差那麼一大截子。

從前我多麼恐懼這樣的事,似乎她的衰老並不是細碎的、綿密的,從前,我似乎覺得她一下子就會變得和那些老人們一樣!我盯著她在炕上睡著時的疲態,有一些讓我沉痛的情緒像是與生俱來的。

這麼多年過去了,這一切當然是多餘的。時間多麼寬大深沉,它在我們不知不覺中將一些生命的特征,慢慢地加深。

我沒有意識到的時候,母親的衰老帶給我的心靈震顫漸漸地微弱了。她抱怨自己身子骨越來越不像年輕時候了。我當然知道她不像十年前二十年前那麼健朗了,可是我在讀著書,對母親的歎氣毫無反應。

母親說著話,慢慢地走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