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內存知己,天涯若比鄰。(王勃《杜少府之任蜀州》句)
%五更歸夢二百裏,一日思親十二時。(黃庭堅《思親汝州作》句)
誰知寸草心,報得三春暉。(孟郊《遊子吟》句)
情是一種能量,可以毀滅一切,也可以建設一切,法律約束不住,國籍限製不了。它可以穿透時空,讓不同性別年齡和膚色的人情同手足,也能夠使原本十分親密的人不共戴天。它可以釀造滂沱淚水,也能夠點燃滿腔怒火。真情無雜質,濃度極高,是真善美之源。能珍藏一份真情,就不枉活一世了。
一
父親去世幾十年了,他的音容笑貌還是時時浮上心頭,使我心潮起伏,不能平靜。
父親的一生是非常坎坷曲折的。他的身世始終是一個謎。他自己幾乎一無所知,隻隱隱約約記得家鄉可能是遭了水災,姐姐領著他在外麵玩耍過。父母在他心中的印象也隻是些記憶的碎片,始終拚湊不成一個完整的形象……他孤苦伶仃一個人成了無根的蓬蒿,被肆虐的風沙任意推擁著到處漂泊。剛被一個陌生人領到一個陌生的“家”,又被另一個陌生人領到同樣陌生的另一個“家”……他想家,想自己那個真正的溫暖的家,想父母,想姐姐,想得肝腸寸斷,記不清哭過多少次。淚水沒有挽救了他的命運,卻增添了無名的恐懼和無邊的失望……不知輾轉了幾個“家”才落腳到我們石門峪村這個家。
那時我爺爺隻有一個親生兒子,正巧有個人販子領來一個骨瘦如柴的小男孩,爺爺性善心軟,一看他可憐兮兮的便心疼,就收養回來,這就是我父親的來曆。不久爺爺那個親生兒子龍兒不幸去世了,父親不但替補了龍兒的位置,也填補了爺爺悲痛而空虛的心域。他把未來的希望寄托在我父親身上,給他起了一個好聽的名字,叫王生貴,期盼他生活得榮華富貴。至於父親的籍貫年齡家庭情況等信息,人販子一無所知,爺爺自然就無據可查,隻好和奶奶在認真分析的基礎上對他的年齡和生日時分估了一個近似值。那時候信息極其落後,這筆人生的糊塗賬,從爺爺、父親直到我,幾十年多方努力都沒有理清,成了我們全家幾代人直到今天的一塊心病。
父親出生在貧窮落後的舊中國,幼年是在戰亂災荒十分頻繁中度過的,沒有平平安安活過幾天,更沒有上過一天學。按理說父親應該有上學的機會,因為爺爺王庭榮是個有文化的人,在趙城城內天德盛錢鋪裏當過掌櫃。然而當時我家是個幾代人大小數十口子的大家庭,全家以種地為生,父親這一輩人就有十幾個,僅有個別人斷斷續續上過幾天小學,鬥大的字認不了幾麻袋。爺爺這一輩兄弟四個,他排行老大,三個弟弟都在家務農。爺爺在各方麵的能力上略勝弟弟們一籌,所以管理這個大家庭的曆史重任就順理成章地落在他的肩上。這樣看來,他們的孩子們沒有上學,也許不是認識問題,而是另有難處吧。
隨著時間的推移,家庭人口爆滿,人心開始分化,管理難度與日俱增,分家已成必然趨勢。爺爺是個好心人,也是個高姿態的明白人。經過長時間地深思熟慮,他把土地、房產、牲口、農具、家具,乃至鍋碗瓢盆等日常用品都分為四份,三份好的一份差的。那三份好的分別讓給三個弟弟,一份差的留給自己……分家毫無懸念地圓滿結束了,大家皆大歡喜,爺爺那操心勞神的肩膀可以歇一下了,卻又挑起了另一副勞力受累的擔子。
二
爺爺給自己留下的實際上是個爛攤子——土地瘠薄,住房老舊,其他家產也都破破爛爛。分家前,我們那個大家庭的光景在村裏不算差的,可是一分家,我們這個小家卻名落孫山了,維持生活和抗風險能力大打了折扣,建設起來等於重打鑼鼓另開戲。爺爺受苦不行,耕種收割喂牛放羊以及家裏的苦活累活幾乎全落在父親尚且稚嫩的肩膀上。
苦難過早地打造了父親特別要強的性格,毫不抱怨蒼天不公,更能理解爺爺的良苦用心,而且不怕苦,不服輸,敢於跟命運抗衡。自從知道自己身世以後,他就在各方麵更加努力,決心以優秀的表現獲取養父母更多的真愛。土地瘠薄不怕,他想盡一切辦法拚命地積肥拾糞,起早搭黑一擔一擔地往地裏送。肩膀壓紅又壓青,壓出血來染紅了衣服,他都不叫苦喊累,仍然“輕傷不下火線”。有的地塊土少石頭多,犁地打鏵,鋤地打鋤,種上禾苗打不下糧食。他不怨天尤人,更不怨爺爺留下賴地,而是憋足勁兒要改變那惡劣的現狀。他把石頭一塊一塊地從土裏刨出來,又一擔一擔地送到溝裏,溝裏一座座逐日加高的小山無言地記錄著他的成績。表層石頭收拾完,又挖深層的。遇到特大的,他不是在旁邊挖一個深坑把它推下去埋在更深處,就是用大錘把它砸成小塊,再一塊一塊地運到溝裏。他硬是像愚公移山似的把幾塊兔子不拉屎的薄田改造成海綿似的肥地。
對一般的土地,他則補壟填豁取高墊底,修理得平平整整。至於地邊的酸棗刺、灌木叢,他一定要把它們用钁頭連根刨掉,絕了它們與莊稼爭肥水的根。
人畢竟不是鐵打的,父親經常很累,累得支持不住了也不敢休息,還要堅持,怕一停下來就睡著。村裏人隻看見他那股虎勁兒,不知道實情,都佩服地說,這娃苦程真好,是把種莊稼的好手!
為了種地有足夠的肥料,家裏買了羊。父親在種地之外,又增加了放羊的任務。地裏忙的時候,爺爺照護著羊。農活鬆了,父親就進山放牧。風裏來雨裏去,吃冷窩頭,喝涼水,有時還要跟毒蛇惡狼搏鬥。他不吝嗇力氣和汗水,放羊總是捎帶砍柴、采藥、摘野菜野果……每次都要扛回百十來斤重的東西。
每年冬閑的時候,父親就加入“跑山”的隊伍。所謂跑山,就是進山去砍椽子、檁條、各種柄把,打獵,燒木炭之類的總稱。一般情況下是當天打來回,雞叫頭遍吃飯後帶上繩索斧頭等工具出發,摸黑才能回來,兩頭不見太陽。跑山的人衣服鞋襪經常磨掛得稀巴爛,有時候前半夜補衣服打鞋掌,後半夜打個盹又走了。要是燒木炭,則要在山裏風餐露宿,少則幾天多則半月。那些日子挨餓受凍皮肉受小傷是家常便飯,隻要不弄出重病大傷就夠萬幸的了。辛辛苦苦一冬天,掙的錢除去過年的花銷,所剩也不會太多。
父親就是一個飛轉的陀螺,多年如一日地苦苦旋轉著,就像喜鵲壘窩似的,堅強地重建被暴風雨摧毀了的窩。他個子不高,誰都說是受苦擔擔子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