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1 / 3)

萬唐居後院臨街的六間背陰鋪麵房,緊貼道林的倉庫,筒瓦卷棚,道士帽門,清水脊,一溜街門自上而下刷成青黑色。原是住家搬走前留給政府的逆產,公私合營後被店裏將門臉封死,兩兩打通,改成鴨圈,一直用到現在。因守在後門東北角,位不吉,除了葛清和我,也少有人來。尤其早中班的時候,更隻有我一人經此出入,老謝幹脆連門也懶得鎖了。先後幾次,我在半道碰見邢麗浙,那雙頎長的手臂,騎一輛鳳凰車。目不斜視的,打個手勢後,她會繞遠拐到正門,再推到車棚。等支子放好,拽一拽身上的雪紡裙,將鈴鐺蓋收進包,才進店。兩個人想搭上句話,難過抽一支好簽。

我雖然是個粗人,卻不笨,這點意思,容易懂。一來是鴨圈總有股膻穢氣,可以講,平日是有風臭十裏,無風十裏臭,讓人回味無窮。二來呢,這無盡無休的鴨毛,也不禁念,專愛沾在人家衣服和臉上,跟進屋,還要上炕頭,進飯碗的。像極了堵上門,吃白食的窮親戚。這四鄰八舍的街坊,有誰不嫌,更別說她一個愛幹淨的俏麗女子。這樣勸過自己兩三次,我才進了院子,關緊瓦青色的柵門,將一身剛洗好的工服,換下疊好。

吃烤鴨的旺季在夏天,開春前和立秋後,火的都是炒菜和涮鍋子。葛清得了閑,包好一兜子鴨架就出去了,隻留我杵在後院,看鴨圈。我要將水小心滴進食槽,鴨子喝不完兩成,餘下的連踩帶蹬,啪啪亂噴。等我夾著兩筐沙子回來填土時,眼前已是濕臭粘連,像化糞池一樣。一個鴨圈養五十隻鴨,三個鴨圈,光是把這幫祖宗轟出來,再趕回去,就足夠累得我嘴角抽搦。

我洗把臉後,找了塊磚墊在屁股下,將店裏配的一把九寸切片刀,攥在手心。刀的刃口還掛著水鏽,刀膛也黑,切不完一隻羊腿,別說毛刺倒生,卷刃打彎也不稀奇。因為它蠢,要靠你去找沙岩石,磨它,養它,這是規矩。我從貨架搜出小二十斤的牛紙袋,沿兒可沿兒對齊,鉚足勁,一刀接一刀地剁下去。剁到紙出了層,碎如鋸屑,剁到虎口勒出深痕,沾上汗,刺癢難當。心裏,像嚼下一根紅頭尖尾的七星椒,有股邪火,搜腸刮肚,翻江攪海。

邢麗浙,你的母主意,老頭連麵都不露了,隻把我和一群傻精傻精的鴨子,關在一起。

“你這切法,解氣,就是缺準心,走個鹽爆裏脊還行,要讓你配個炒肉絲,切火柴棍兒,三五刀的顯不出什麼,二十刀以後還不剁出漿了?”

聽有人搭話,我停了下來。抬起頭的工夫,對方欠身去提褲腳,蹲下來,把一捆滑碌碌的蔥白墊在兩腿間。

“剝完趕緊走,有什麼可看。這刀刃兒比腳後跟還厚,出肉絲?拍蒜還差不多,你瞧瞧。”前院新招的徒工,偶爾來這邊放放風,過煙癮。見這人瘦骨伶仃,薄薄脆脆的,體格如同剛炸出鍋的油餅,我冷眉冷眼地指給他看。

“不看也知道,進店當天,每人都要領這麼個生鐵片子。”他臉上一股眉清目澈的書生氣,令我些微感覺到眼熟。他又從上衣兜捏出一根大嬰孩,敬給我。

“不認識了?曲百彙,我也是楊師父的徒弟。咱倆前後腳進店,筆試時我還漏過題給你。”

“可不是麼,一直都沒來及謝你。我到現在都沒想通,幹廚子考他媽什麼英語算術。”我幹巴巴地接過煙,強擠著臉,衝他笑。

“小事一樁,師兄弟間,還不是你幫我,我幫你的。何況師父也囑咐過,有事盡管找你。”我自然不信,嘴卻樂開了,尋思這人分明就是袁闊成評書裏的白麵儒冠,哪有個看爐護灶的樣子?

“我看鴨房難得消停,才好心叫你。空耗在這兒,就是把整年的報紙都剁碎了,你也練不出來,跟我走,今天讓你上案子。”

“小子,話在你嘴裏,跟糖球似的,來回著說。明明是你在求我,倒還要我來謝你。”

我就像個山野腳夫,被領進太和殿內堂一樣,在那間兩百多見方的大廚房裏,來回張望。兩排操作台橫在前麵,寬綽而明淨。八米高的四平屋頂,相當於兩層樓,邊上嵌著一圈吸入式排風扇,在頭頂轟轟作響。

“骨幹都忙著備戰評比的事,眼瞅客人又多起來,師父才特批我上灶。擱平時,在墩兒上幹不滿兩年,提也別提。”

“那說明帶你的那個人,使勁了。”

我心中泛起酸來,如果留在大廚房的是我,如今我也能有自己的灶了。

“我在田豔手下幹活,她是配菜組老大,‘飛刀田’的名號你沒聽過?”

見我不想搭話,他也就不再問了。

他的菜墩子上麵,裂開一道拇指寬的大縫,像炭火熏黑的燒眼,我看著不解。

“早說過了,這裏沒人欺負你,規矩而已。五十公分大的柳木墩子,多漂亮,想要?長本事就給你。來這兒頭一天,田豔都不正眼瞧我,隻塞我手裏一把刀,說,打號兒去。”他捧出個螞蟻籮,把搭在調料盆上的布掀下來,將裏麵的料酒、蝦油和醋,絲分縷析般地過了一遍。“為了別跟師哥的刀用混了,我得一個個打聽,您刀刃兒上,都是什麼字。隻能看,不能碰,否則跟你急。他要是燙個圓圈,你就得燙三角。”

我這才意識到,他為何不在我麵前提葛清的名字。

兩人一時都沒了話好講,誰也不願再碰誰的難處。

熱菜間裏,進來一個和我同樣壯實的人,四方臉,嘴兩邊的肉往下耷拉。曲百彙悄聲說,能不能翻身,弟弟就指望這次機會了,你隻管在尾墩兒替我一下。記住,全店你就我這麼個師弟,不疼我,疼誰?我說你快過去吧,他又謝了兩三遍,便一溜煙地跑了過去。

我站在幾十號人的身後,看著他們,像往返牽引的織布機梭一樣,忙而不亂。有人腋下夾著菜刀,刃兒朝上,把兒衝後,走到案板邊,很在意地將刀背衝外,放穩。灶上的油鍋上火時,也不見誰讓別人看鍋,擅自離開的。我呢,所謂上案,不過是把蔥薑蒜等用作提香去腥的料頭備好,再將洗滌池下邊,三五筐擇好的青菜,泡進水裏洗,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