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有幾個淡綠色的搪瓷托盤,放著新鮮的胡蘿卜絲、青筍絲和土豆絲,都是曲百彙切好的。我隨手抓了一把,攤在案上,用手一撥,根根粗細均勻。我又抄起個帶果紋的陶製盔子,舀滿水,土豆絲往裏一泡,再浮上來,見不到一根連刀的。
飛刀田,我明白了。
慢慢的,有些不幹不淨的話,傳過來。什麼自打道林的招牌立起來,葛清就在那兒幹,仗著手藝硬,不留口德。什麼連道林的黨支部,都說他是認錢不認人的黑五類,敗了這行的名聲。有個上了年紀的,還說文革時,折磨葛清最凶最狠的,全是跟過他的徒弟。那年在崇效寺廟門口的土台子上,十幾隻手,差點把老東西活活打死。後來是被一瞎子背回家,才留他一口氣。這剛過去幾年,楊越鈞真逗,還敢讓他收徒?聽得出來,這是衝我來的。若擱幾年前,八十的老頭又怎樣,我照打不誤。
結果我像沒事人一樣,去瞧門楣上的掛鍾。時間差不多了,我要去刷師弟的刀箱和菜墩,然後上蠟。
熱菜間裏,突然哐啷一聲,接著有人在罵,口不擇言的,很難聽。我跟著他們,朝灶台圍過去,見那個四方臉,正對著尾灶上的曲百彙,一通劈頭蓋臉。
這孩子炒的是西紅柿雞蛋,聽一師傅講,雞蛋打好了本該往鍋上一攤,翻勺後,再劃個十字刀。等把西紅柿倒進去,一舀水,嘩啦一折,水氣空出後,擱糖。出鍋後紅是紅,黃是黃,很漂亮的一道菜。四方臉全程守在一旁,一針一線,看得真切。結果曲百彙炒到中途,見西紅柿是青的,不出湯,心就毛了。他又加了水,仍不發紅。四方臉偏不走開,就要看他怎麼辦。這孩子也真有辦法,直接往菜裏兌醬油,見著色了,勾澱粉,翻騰兩下,就碼盤了。
配菜間的人說:“這東西一來好幾筐,越是紅的,越盡著冷葷和頭墩的師傅,配高檔菜,挑剩下沒人要的,才輪到尾灶。十個裏保不齊出倆青的,讓他趕上了。他倒言聲呀,喊一嗓子,我這邊馬上重新切。話也不敢講,愣要在火上瞎對付。被馮炳閣逮著,有好戲看了。”
眨眼間,四方臉取出一支拍勺,用力一撮,將西紅柿撮到勺裏,再一甩,一勺子菜啪地飛到牆上。我們眼見那盤顏色生硬的西紅柿,順著煙色的牆皮,柔柔膩膩地,滑到煤堆上。
“管你什麼理由,我隻跟你要菜。菜不對,你就擱醬油,這回是醬油,下回還放什麼?這是手藝,不是戲法!”四方臉吼了起來。
曲百彙哆嗦著蹲在地上,把煤挪開,將他做的菜一點點撿出來,然後掃地,擦煤。
他背對著人,偷著抹一下臉,想是沒忍住,眼淚下來了。
“以後別想上灶了,挎一輩子刀吧。”有人撿著樂。
我稍用些力氣,兩手撥出一條窄道,走到師弟身邊問:“哭他媽什麼!”
他被我揪住脖領子,連人帶衣服一起提了起來。他的身子,像沒擰幹的毛褲,濕答答掛在衣架上,仍往下墜。
“鼓不敲不響,理不辯不明。不是師哥,誰這樣教你,快謝師哥。”我堆出一張熱臉,貼在四方臉麵前,“師哥,他還小,出了錯,您多擔待,何必這樣傷他?傳出去,讓外人笑。”
馮炳閣把臉貼到我跟前,嘴對著嘴地問我,哪兒來的。
“屠國柱,烤鴨部的。”他的口氣太重,我不得不錯開腦袋。
“菜炒砸了,就要自己擔著,否則炒鍋賴墩兒上,墩兒上再賴炒鍋,過家家呢?”他存心扯起嗓門,“不跟著葛清,來我這兒摻和什麼,你想圓這個事兒?”
他的身板高大而夯實,說起話,像是一堵密不透風的牆上,架了個跑電的喇叭,呲呲啞啞的。
“就是看看。”
“看看?”他來勁了,唾液亂飛,耷拉的肉跟著抖了起來,“可以,師父點頭,我沒二話,否則以後別讓我在這裏看見你。”
我一下記起自己的身份,還不如曲百彙,就忍住氣,拍拍師弟肩膀,想打個招呼走人。
他身上冷的,像寒蟬僵鳥一樣。
我還未及張口,對麵驀地閃出一個尖臉的女師傅,直接把曲百彙從眾人眼前拉了出去。
回到後院的我,呆木地對著土紅色的地磚,看了好一陣。
樹上還剩下沒掉的葉子,被凍得又亮又硬,像是乳黃色的花麥螺,風一吹,沙啦沙啦地響個不停。
一串脆亮的車鈴聲,在院外催我。我打開門走向當街,見是邢麗浙站在那裏。
她嘴裏叼著根紅皮筋,正將辮子甩到肩後,引臂梳起,那雙似喜非喜的水杏眼,望向這邊,一副有話要說的樣子。
“怎麼謝我?”她紮起個麻花辮,又問起我。
“還敢再講,險些把洋相出盡了。剛聽人說,葛清不僅是道林元老,還在徒弟身上吃過大虧。你這招臭棋,偏去揭他舊日的疤。”我一肚子火氣正沒處撒,不免話中帶刺,“難怪那天他裝瘋賣傻的,回來又躲著我。”
“屠國柱,你屬豹子的,怎麼逮誰咬誰?搞搞清楚,能站到你那位置,不知多少人會眼饞。處處講論資排輩,論資排輩,可要說給葛清擦屁股,誰來排,死也沒人肯的。”
“楊越鈞要我有孝心,我還嘀咕,幹廚子跟他媽孝心有什麼關係,原來是給我打預防針。”
“再忍一忍,我猜你師父想培養自己人。他在市裏打下包票,要把老手藝往下傳。否則宮廷烤鴨再賺錢,也是心病一塊。”她輕輕翹起下巴,“那個葛清,我見了都一陣陣地發冷,打他的人,心裏也是又恨又怕吧。他肯跟你回道林,就足夠了,說到底是步險棋,哪裏臭了?”
杲杲秋日透過稀疏的槐柏,灑下斑斑樹影,投在她白蓮一般的頸項上,令我好一陣凝視,竟忘了回話。
“我也給你打一支預防針,假使他真肯留你,苦日子還在後頭。”
“能比在鴨圈還苦?連我師弟,都上灶炒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