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沒人理睬,他一雙豆眼,又對準了我。
“這幾盤是我剛拚得的,先拿出去。”不等我反應過來,田豔便和幾位師傅,一起將菜盤子端出去,根本不讓服務員碰。
師父的嗓子有些啞了,他本就上了歲數,氣虧,加上體胖,愛喘,在領導們麵前講的話,磕磕絆絆之處,越來越多。
見有動靜,還是田豔出來了,再往後,各人手中分別端來蓑衣黃瓜、三色蛋糕,還有五月仙桃,幾道菜一亮相,仿若懸燈結彩。
“陳其在裏邊?”老人一看便知。
田豔緊閉著嘴,點頭。
“你來介紹吧。”
齊書記見形勢有變,趕快引肖主任和高老太太,圍過來看。
區長和局長,由馮炳閣陪著,緊隨其後。
十來個荷葉邊墨彩花卉紋的拚盤,連綴成扇形,繞主菜擺齊。
田豔的嘴像剛鬆開的空袋口,舒張半天,卻沒吐一句整話,她不認識。
“三色蛋糕的主料有鬆花、鴨蛋黃和雞蛋。”車區長湊近來聽,像鑒定家一樣嚴肅。“五月仙桃是在小西紅柿上麵,用單開小刀,由頂部起,沿左右各四十五度角,片出V字,並逐層割斷,最後用拇指推成桃形。”
區長看得越仔細,楊越鈞的臉越加發緊。
“幾道菜裏,蓑衣黃瓜最吃功夫。為了出型,一般都選直瓜來切。先將瓜身剞成麥穗形的花刀,刀紋與斜十字紋呈交叉形,再改成三個半厘米見方的塊。稍一加熱,出的卷兒會更好看。與五月仙桃不同,這盤菜貴在連枝相依,一處都斷不得。”講到此處,田豔突然頓了一頓,眼眶泛紅,“一斷就成廢料了。”
“這有多難?我在黃瓜兩邊各放一根筷子墊底切,一樣不斷。”
區長講起他在家切菜的心得,田豔沒有回答。
“楊師傅,你二徒弟本事啊,神龍見首不見尾。”區長快步走到楊越鈞麵前,“我還以為他另謀高就了,好。蓑衣黃瓜是四川飯店的招牌涼菜,市麵多有仿效,就不說了。這三色蛋糕,頭端午,我還在北京飯店夏師傅那兒嚐過,怎麼一轉眼就擺你店裏了。再說你們單子上,也沒寫這幾個菜啊,正巧你二徒弟在,進去問問也好。”
師父聽了,悶聲不響。
“楊師傅,怎麼還不見半點宮廷烤鴨的影子。”高老太太在替我們解圍,“考核就算是按章程走,也該有個重點吧。萬唐居能在市裏叫響,全在這隻鴨子上,誰會管你冷葷不冷葷的。”
肖主任看了看表,樂樂嗬嗬地問車區長,咱們是不是抓緊一點,站得腿都酸了,宮廷烤鴨卻還看著。齊書記適時地叫人打開側門,把一行人領向後院。師父抽回身子,囑咐我回切配間,甭管做什麼,停一停,把原定單子上的菜拚好後,請檢查組打分。
“然後立馬來鴨房。”
我一口答應下來,又要往陳其那邊趕。
“別跑,別跑。”老人仍不放心。
一進屋,我還未及講話,人就像過了電一樣,僵在門口。田豔也追過來,差點撞到我,她的手緊捂著嘴,側麵看,張開的頜骨,清晰可見。
那是一座半米高的立體式花色拚盤,三層,具體有多少顏色,數不清。隻認得底部繁密交疊的編籃上,架著鳳冠式的什錦花壇,珠圍翠繞,仿佛會動。頂端是一隻正引頸拍翅的鶴鳥,身子主體,白如凝冰春雪,羽翼之處,又似利劍拂風。
陳其俯身在案,側身看我,他讓我覺得自己像一個數高樓的孩子。
田豔也不敢離近,她對這一幕顯然毫不知情。
“你跟哪兒變出來的,這是什麼?”她用手掩住脖子,胸口起起落落,“怎麼不提前和我說。”
“和你說有什麼用,你什麼時候見過母雞替公雞打鳴兒的?”
他得意地朝我們晃晃頭,田豔才敢走過去細看。他拿著用罐頭鐵皮自製的U形刻刀,案子還放了把鋒利的桑刀,這令我想起葛清是怎麼說他的。
“這叫鬆鶴延年,傻小子,見過麼?我在菜裏都用了什麼?說說。”
我仍是專心致誌地看,像在欣賞一幅呼之欲出的工筆畫。
“我猜,花籃底座是瓜果和捆蹄雕的,籃麵上有油燜筍、馬蹄蓮和銀耳。鶴上有肉鬆,有山藥?別的就認不出了。”田豔正指指點點的,忽然又變得一臉落寞,“你可真是嚴防死守,連我都要瞞。”
“多新鮮,你當我大半年病假是白歇的,又搭進去那麼多錢。不藏幾手絕的,拿什麼讓楊越鈞給我提工資?”
“師哥,你還切什麼呢?”我一下記起了什麼事。
“我再補個菊花。”他用桑刀將一棵小白菜的外層斬掉,又用手掰掉老幫,剩出七八瓣嫩菜幫。左手再拿住菜頭,換小刻刀,順絲紋插刀。然後逐層減刀、抽絲,再插刀。“豔兒,拿盆涼水,這筋皮和菜絲可斷不得,把花咕嘟一泡,吸足水養足韌勁後你再看,我這玉龍鬧海,比天安門擺的都不差。”
“師哥,你剛才端出去那幾盤,都是咱們店的菜麼?師父被領導問得講不出話,差點進來當麵盤你個底兒掉。”
陳其把手停了下來。
“你什麼意思,他們人呢?”刀像飛鏢一樣,被他甩在案上。
“還好被一位老太太岔開了,現在師父正帶他們去看鴨房。他囑咐我,讓你按之前定好的單子做菜。考核組的人打完分,就沒你事了。”
田豔一直看著陳其,她那雙內尖外闊的丹鳳眼,露出懼色。
“我就知道老家夥沒安好心!”
他拎著費盡心思才刻出來的籃筐,從冷菜區裏躥出去,像一匹驚馬似的,直奔大門外。我和田豔,眼睜睜瞅著他,將半人高的“鬆鶴延年”,狠狠拋向街麵。
那道菜散在地上的時候,我想我能認出來了。
最裏麵塞的都是鳳尾魚、醉鴨、蓑衣洋花蘿卜和油爆蝦。
雪雖然停了,風卻像孩子手上總也剪不短的長指甲,刮得人臉生疼。棉絮大的雪粒,被吹到磚縫上,凍成鉛色的硬砣子。
我嘴裏哈著白氣,腳踩滿地的枯樹杈和石子,仿佛上上下下,全是葛清。
區裏的幾張嘴,若是敢在鴨房裏,還要挑肥揀瘦,不挨嘴巴子就算是他們賺到了。
所有的人,還全停在後院,跟雪湯子裏站著。鴨房寂然不動的,門都沒開,像是一座不願外人打擾的土地廟。我剛鑽進隊伍,就被師父拉了過去,我直衝他搖頭,示意真不知情。
風是越刮越烈,站隊首的肖主任和高老太太,華發亂飛。聽見丁局長在咳嗽,楊越鈞讓我進去問問,葛清什麼意思,想不想幹了,不想高老太太卻先開了口。
“葛師傅啊,我是老高,我們來看你了。”她合緊剛換上的雪花呢厚毛大衣,走近房門,“你開開門。”
所有人都等在原地,繼續看。
“葛師傅,你還好嗎?”為了蓋住風聲,老太太鉚足勁說著。可惜她嗓子再尖,話音飄到鴨房前,還是冰消雲散。
“我們是聯合考評組,專門評定涉外單位資質的。葛清同誌,宮廷烤鴨是最後一環,希望你配合工作,把門打開。”車區長拿出手絹,擋住嘴說,“總不能讓我們為了等你,一起守在大雪地裏,多難看!”
高老太太撫了撫頭發,決定親自敲門。
師父腦門已急出汗來,幾步跨過去,我也隻好跟著。
“老葛,先把門打開,讓領導同誌把正事辦了,等參觀完,隨便你怎麼折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