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2 / 3)

“用月牙刀切的?”我接過盤子,聞到一股羊頭特有的鮮香味。“我說這樹上,凍得連隻鳥都見不著,原來是飛店裏請您去了。”

“沒良心的,也不讓我進屋。這都是四五歲的西口羯羊,特意給你挑的羊腦和口條,我還大老遠端過來,你配麼?”老頭始終在緊緊看著我,“鴨房不能沒人,我回去了,明天想著把盤子還我。”

“我進屋加件衣服。”我轉身跑回家,擱下盤子,從衣架拽下一件深藍的燈芯絨冬衣,一邊往裏伸胳膊,一邊把鎖掛在門上。

“羊頭肉我吃過,沒見過切成這樣的。見不著您的月牙刀,這盤肉怎麼端過來的,您再怎麼拿回去。”我抓著他的衣袖,不撒手。

“這孩子,比我還賴。你是加衣服了,不瞅瞅我穿的,再給扯壞了,凍出病來,你師父掏藥錢嗎?”

“那我跟您一起回店裏。”

我幾乎是架著他,往前走。兩個人就這樣,在路上纏夾不清的,引來很多人看。

灶上的火蓋,燃起一圈青焰,正汆著一砂鍋的羊頭。

騰起的蒸汽,漫在小磚房裏。

葛清朝鍋裏兌了鴨油,蓋嚴後,叫我去看屋門關死沒有。

他支好馬紮,劃上一根煙,讓我也坐下,問:“聞出什麼了?”我深吸一口,猜:“紅塔山?”他緊咳嗽半天,手掌來回地扇,將煙趕走,又說:“是鍋裏。”我笑著說:“沒聞出來。”他指著櫥櫃上放的半碗牛奶,叫我倒進去。我掀開陶蓋,一邊倒,一邊看,裏麵還擱了好些豌豆苗、南瓜蓉和扯成絲的幹貝。

屋子暖烘烘的,兩人像泡在澡池的廂座鋪位裏。

我咂了一口淺黃色的羊頭湯,頓覺由心窩到脾胃,陣陣綿滑溫熱,舒坦極了。

“月牙刀長成什麼樣子,能把羊齒骨的牙花都刮淨了。”我捏起一片肉,舉在燈下照,薄可透光。

老頭找出一把一尺二的帶彎的長片肉刀,往我對麵一撂。

睜眼細瞧下,刃口鋒亮,如縞衣掛身,勻稱的弧彎,更似硬弓橫臥。

我攥住硬木刀把,顛來倒去地看。

“喜歡就拿走。”老頭把煙一掐。

“我可不敢了。”我聽了趕緊放下。

“不會再讓你為難的,況且這把刀也不是我的。是我師哥計安春,當年親手做的,先頭說借,後來一直擱我身邊了。”

聽見計安春三個字,我老老實實地坐好。

“鹽花灑得如雪飛,薄薄切成與紙同。”他胡亂念了兩句,“拿去吧,願意留下,就留下。”

我仍不肯動。

老頭還想說什麼,兩隻手在身上亂搜,找煙。

“計安春總覺著事事都能放得下,卻在收徒上麵,跟自己過不去。兩天前,就是我們在涿州的時候,他終於把手藝帶進了棺材裏。有些菜,你們永遠都吃不上了。”

我聽到後,腦袋咣當一下,被錘了個滿天花。

“我知道,烤鴨的配方,你們賊著很久了。沒關係,以後我講,你聽。”

那柄彎刀就躺在我眼前的木案上,我卻不敢再碰。

“塗在鴨腔內壁裏的調料,是我花幾十年工夫配的,添了蔻仁、官桂和甘草這樣的藥料。我可以把要目和成分,一一背給你聽,你自己琢磨去。”

我抬起了頭,卻高興不起來。

“你和我師哥有過交情,現在咱爺倆坐在這裏,也是緣分。我把醜話說在頭嘍,多前兒我沒有親口提退休,這些東西,你不能露。隻要我還幹得動,你就算什麼都知道,爛也要給我爛肚子裏。”

高處,灰白色的玻璃窗外,幾道樹影正來回飄晃。

風見緊了,被我撞上的屋門,劈劈啪啪直響。我被驚了一下,剛回過神,忙說規矩我懂。

“小子,你是個想在這行幹出名堂的人。可惜這行最得意,最體麵,跟金子一樣閃著光的好年份,那是靠一批老師傅養出來的,早過去了,連我也隻趕了個尾巴。以後會不會再有,我不好說,但肯定不會在你這一輩。”他的雙手搭在膝蓋上,哆哆嗦嗦著,“勤行裏你這樣的苗子,不多,但單憑你一人,撐不起的。任你鑽得再深,學出精來,也不過是保住這一行的香火,別斷下去。有朝一日,能給後人當一塊墊腳石,便是你功德一件。”

葛清站了起來,找出一條熱毛巾焐了焐臉。然後他背著身,叫我快取筆紙,仍是他講一字,我便寫一字。

我又找過百彙一次,叫他把上回留的筍拿給我。他問我要不要剝完切出來,我想了想,告訴他不用。然後他抖了一張報紙,把筍包好,放我手上。

我拎著東西,站到二樓會計科門口,等小邢。他們組一個大姐正在戴帽子,對我說:“送這麼點兒禮就敢找我們小邢,你是求她的人,還是求她的事兒?”

小邢在背後白了她一眼。

“中午跟我出去吃吧。”我見屋裏的人都去打飯了,便把那兜子報紙放到桌上。

“哪裏來的?”她盯著我,準備摘套袖。

“家裏胡同口來個江浙的菜農,挑了兩擔子土貨,我就買了半斤。”

她今天臉色確實難看,總吊著個眼睛,聽是這話,才順出一口氣。

“那好。”知道是要上街,她才把白大褂換下來,“你東西快藏衣服裏,不嫌難看?”

說是吃飯,我們不過是到櫻桃三條的市場裏,坐一坐。

兩人總共隻要了一碗白米粥,她說沒胃口,吃不下,就拿個鐵勺,在碗裏劃來劃去。我對著碗看,說你不吃,別人還不吃了?結果她幹脆把碗端起來,撂到我跟前。

“吃吃吃,吃死你,就知道嫌我這個嫌我那個,也不多問一句什麼事。”

“什麼事?”

“還不因為你那二流子師哥,總憋著從我們科鑽空子,公款是那麼好算計的?我偏要把錢卡得死死的,殺雞給猴看。不然以後,都以為我好說話呢。”

“我哪個師哥?”

“你搞不搞得清狀況?”她把勺子咣啷一聲,扔在桌上,“全店都知道陳其的手不隻會雕龍畫鳳,偷梁換柱也是一等一的。成天拿個寫爛的單子和藥方,堵在門口,讓我給報。還有他那個煞星老婆,兩個人跟家雀兒一樣,嘰嘰喳喳的,在我麵前唱雙簧。”

“這種話不好亂講的。”聽我學起她說話的腔調,她終於樂了,“誰讓你在組裏年紀小,他們不欺負你,欺負誰?”

“對了,你認識積水潭醫院嗎?”她一下又正經起來,問我。

“不認識,幹什麼?”

“那裏的骨科全國知名,你這種胳膊肘朝外拐的男人,要趕緊去看看,不好耽誤治療的。”見我不搭聲,她輕拍桌子催起來,“叫我出來,還送人情,不會無緣無故吧。先說好,摳公家油水這種事,免張尊口。”

我把長途車票掏了出來。

“哦,這樣就講得通了。”她往椅背上一靠,裝作看別處。

“這是我跟葛清出差的,給誰都能報,不過是來跟你,討個方便。”

“我就知道,他的便宜,沾不得。”她把票從我手裏抽走,低頭裝進兜裏。

“瞧你,使小性子,也要分分地方。”我扭頭看周圍有沒有熟人。“老頭把那些值了大錢的東西,一點沒糟踐,全留給我了。”

“我就知道沒看錯人。”小邢兩眼放光,用肩膀拱了拱我,“給我說說,到底什麼東西,值得店裏圍著他轉這麼多年。”

“全是活上的事,你又不懂。”

“你這個人還真有意思,還怕我偷了去?還說以後能沾沾光,對你能有個指望。現在看,也是個忘恩負義的白眼狼。”

她驀地收起臉,空空的樣子。

“細想想,葛師傅跟徒弟身上,吃過那麼大的虧。肯托付給你,算是他終於走出來了,就說這個,比什麼不難得?旁的,我想倒是次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