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1 / 3)

接連數日,提到葛清兩個字,萬唐居的人都還心驚肉跳的。

店裏的處罰通知是,不管考評結果如何,都要降老頭的級,砍一半工資,扣除全年獎金。這是齊書記提出來的,楊越鈞一算,都年根兒了,扣不了多少,也同意了。

後來是小邢說,葛清不會講話了。我還不信,早上他剛叫我一起去大紅門,看那邊宰的肉到底行不行。小邢卻說,她又偷著去找過葛清,客氣歸客氣,就是死魚不張嘴。

直到有一天,楊越鈞來鴨房,傳達通知,還補充說,到下個會計年,工資會調整回來的,那天的事,隻字未提。葛清聽了,也僅是點了點頭。他甚至還略帶歉惜地遞了把椅子過去,可還是一氣不吭。楊越鈞慌慌促促地錯開腳,接過椅子,卻沒有坐下。

自此我才相信,小邢的話,是真的。

清曉,冬風至輕,至涼。

在昏沉的街上走久了,幹硬的九格磚每踩一步,腳心就像長了肉刺,磨得人意亂心煩。

我跟在葛清屁股後麵,過了開陽橋,沿著南護城河,一路朝東邊的永定門客運站,不停地走。進到一個不算寬敞的小院裏,我站在弧形頂棚的主站房前,買票。頭頂上是“安全正點,優質服務”鮮紅的八個字。

我瞅見有人架了個磚砌吊爐,賣馬蹄燒餅和油炸鬼,就來了兩套,夾在一起。葛清全不等我,快步走進第二候車棚。他忽然說不去大紅門了,在河北涿州,有個南瑞填鴨養殖合作社,一直想派人接他過去看。他跟人家講,不用接,有徒弟陪著一起去。

我們乘的是蒸汽機車,很慢。途徑東仙坡時,車窗外鬆緩地生長出許多隻留下稈子的水稻田和玉米田,豔陽襯映下,宛如翠竹黃花。開到大石橋,我望向西麵悠悠蕩蕩的拒馬河,這是我頭一次見到這樣寬的河麵。

我問老頭冷不冷,他閉上眼,輕輕地搖著頭。

到了那兒,傳達室反問我們,咋非趕個禮拜天才來,一個領導都不在。我告訴他,放我們進去瞧一瞧就可以了。於是對方找來值班科員,把我們領進一排南北向的雙列式鴨舍。在鉻黃色的土牆圍欄外,葛清放慢步子。我問他:“您還記不記得,當初給鴨圈換一次水,咱那個慘樣?瞧人家,飲水器旁邊埋了排水溝,蓋網板,雛鴨喝水,濺出來的,直接順髒道排走。屋裏還設了天花板和氣窗,水泥鋪地,幹燥通風,哪還有味。”科員跟著說:“這裏從前是塊荒地,因為緊鄰國道,市裏特批,要規劃成首都餐飲行業鏈的供應地。城裏好幾家烤鴨店都指定我們送貨,正宗北京鴨,眼睛明亮,背寬肉嫩,肥瘦分明。不信您上手,胡嚕毛一看便知。”

葛清沒理他,我便遞了一根煙,把這小子帶到陸上運動場。那裏種了十幾棵的葡萄樹,夏天當遮蔭棚用,現在剛剪過枝,塗了白灰和皮膠,圍上農膜。我靠著樹幹,假意請教他,除了肉用的仔鴨外,種鴨和蛋鴨舍在哪兒,他伸手指給我看,還說將來全國最先進的縱向通風,水簾降溫,都先盡著這裏,連飼料都是從匈牙利引進的。我一邊點頭,一邊留意著葛清,他背對著我,看鴨群歡歡實實地在做轉圈運動。

漸漸地,老頭腳一蹬,屁股一抬,坐上圍牆,仿佛是一塊刻著靈獸的壽山石印料。科員問我:“說太多是不是惹著你師父了?”我說:“不會。”他說:“那行,這兒冷,你看著點,我進樓了。你們有事,到二層的資料室叫我。”我塞了一盒煙給他,叫他放心。

葛清的頭,眼睛,始終跟著跋來報往的鴨子,嘴裏還念念有詞的。

斜陽西沉時,冬寒飄忽始。我係緊衣扣,抬腕看表,初覺眼前一片昏涼。老頭仍是弓身而坐,臉雖冷,目光卻溫暾了好多。我差點以為,和他一起打理鴨圈的日子,又回來了。我走過去又陪他站了一會,然後說:“回吧。”他把目光收回來,招手叫我再走近些,扶他一把,好下來。

回去路上,我們坐了一輛杏色漆、刷綠邊的長途客車。葛清替我占了座,還叫我把票根收好,店裏給報銷的。我關緊窗戶,他又說,我也是瞎操心,忘了你媳婦就在會計科管賬。

在車裏,他說了很多話,其中的大部分,我已經忘了。我猜無非是說那家鴨場用噴管填食,會傷到鴨子的食道,諸如這些。

開到良鄉時,他從暗兜裏掏出煙盒,正要劃火,我沉著臉,指給他看車裏的禁煙牌。

“跟別人掐了一輩子,老了才懂,再怎麼掙騰,自己也有個定數等著了結。出來走一趟,反倒覺著眼下這副樣子,已經算是不錯了。你呢?我對你怎麼樣,說說。”

老頭又把煙別在耳上,沒頭沒尾地問我。

“把我寫的信偷偷遞到區裏。守著配方,隻字不提。有話寧肯跟鴨子說,也不講給我聽。怎麼樣?親爹都沒這樣疼過我。”

“有些事,跟鴨子念一念,更踏實吧,不一定都是你想聽的。你聽的,我現在說兩點,你能記,就記下來。”他扭過頭來看我,是不是還在較勁,“一個是香料,一個嘛,就是製坯,後者最難。手法上,我多了一道醃的工序,比起傳統的回爐法,略作改進。回爐法先把鴨子烤了,顏色上到八成熟後,從梅楂變到棗紅色,就要挑出爐,掛起晾涼。客人來,再入爐烤後半截,二十分鍾吧。怎麼回爐,好懂,可為什麼要回爐,才是難的。”

“那為什麼?”我故意漫不經心地問他。

“是為把鴨坯的皮下脂肪減下去,讓鴨皮更酥更脆。為了這個脆字,我琢磨了半輩子,你以後慢慢會懂的。”

我的臉始終對準外麵,天邊,已現出一輪月牙,令透過暮雲的霞光,縫隙如篩。

他把煙取下來,問:“能抽了嗎?”我瞧這車已從天橋開進北緯路了,隨時就要靠路邊停下,就說:“抽吧,有人攔你,再說。”

萬唐居被評為涉外單位的那天,店裏搞了個簡短的掛牌儀式,楊越鈞和齊書記並排站在正門口,門簷上方,是新擦亮的墨黑舊匾,三個手工陰刻的瘦金大字,仿若枯樹生花,越看越有味。兩位老人,同將一個鬆木襯底、磨砂銅精刻的方形獎牌,工工整整地擺在門臉上。

我和百彙也隨著大夥兒站進去充場麵,馮炳閣在最前列,仔細聽師父講話,仔細鼓掌,還問要不點兩串小掛鞭,熱鬧熱鬧。楊越鈞故意繃臉,怪他多事,接著又吩咐他,每人兩盒野生的海捕對蝦,分下去,都拿家嚐個新鮮。我隔得遠,正伸著脖子看,百彙拽我說,這有什麼好吃的,更新鮮的東西在後頭呢。

在備菜間,他拿出一碟小菜,碼著豆青色的筍片。我捏起一片,擱進嘴裏嚼。

“杭州新運來的鳳尾筍,去了皮筋,放鹽醃一小時,再拿幹辣椒用熱油煸鍋,往筍上一澆,那才叫鮮。”他揚起一張幹淨的臉,還在端著碟子,“就等著給你呢,我對你怎麼樣?”

“昨天葛清也這麼問過我,凡這麼問的人,心裏都虛。”我又吃了一片。

“老頭還跟你說什麼了,講到配方沒有?”

“你自己怎麼不去問他。”筍片有些噎嗓子,我又接了一碗涼水喝。“你也削兩根筍送過去,看他領不領你的情。”

百彙橫了我一眼,把碟子一撂,要走。

我又囑咐他,這筍是鮮,幫我多留兩根。

第二天我難得在家休息,媽說老家的宏村舅舅要來,怕被嚴打的警察攔下來問,她要和我爸一早去南站接人。我不肯去,出門前她怨我良心都讓狗叼了:“小時候他白疼你了。”

我把屋門反鎖,枕被子上,想配方的事。

牆外有人,站窗戶下說,“屠國柱,我西廂房你曹阿姨,剛出來見一糟老頭子,站院門外。我不放心,你出來看看。”

我軲轆下床,推門看去,正好跟葛清打個照麵。

這山寒水冷的天,他就披了件單薄的對襟布褂,捧著個翠藍的荷花紋圓盤,見是我,就顫悠悠地拐了過來。

我忙問:“您怎麼了?”他說:“寒腿,不礙事。”又將盤上的一塊麻紡過濾布扯下來。

上麵擺滿了一張張雪白筋鬥、彎如月牙的坡刀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