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去後,不等伸腳,我險些被一個鼓鼓囊囊的行李卷絆住。看上麵被一塊梭布裹得嚴實,沾的土屑,攢了好些蘆絮似的團球。我怪老謝,也不給抬一抬,結果剛上手,才知沉得要命。我問:“大媽,家底都帶出來了,不過了?”老太太說:“不過了,本打算睡大街上,沒想你們店,好心留我。”她怯縮地支靠在床幫,一臉愁霧。我再問:“您來這兒,我師哥知道嗎?”老太太抬眼看我,眼窩裏存著杏黃色的水光。我叫老謝先把她領進店裏,讓人烙張餅,盛碗粥。老謝聽了,忙去攙她。老太太才開口說:“大侄子,你別為難我兒子,是我這兩隻腳,不聽使喚。看都挺好的,也該家去了。”
她的嘴上滿是褶,皺紋一直裂到脖子上。
老謝說:“您要是有家回,何必來找領導。領導來了,你怕什麼,你媳婦都不怕。”
我聽出七分意思,就叫個年輕的進來,把她請到前廳,隻問老謝,這事兒,誰和誰。
老謝敬我一根煙,說:“屠經理,你沒結過婚,不懂的。你師哥在店裏,是出了名的‘妻管嚴’,他女人右安門煤氣廠的,天天搬罐子,壯得像頭熊。事兒嘛,家家戶戶還不都一樣,就是他這娘兒們,有些出格。”我說:“師哥就快來了,我當麵叫他把老太太接回去。”老謝嘬了一口煙:“小屠,家長裏短的事,你可真是抱著擀麵杖當簫吹,一竅不通啊。你沒見老馮成天早來晚走的,在家裏,他說了不算。上次你們師父打他,那算什麼,早幾年,他老婆揪他脖領子,一邊一耳光,我都見過。”
我問小邢:“馮炳閣還有親戚麼?”她說:“有個弟弟,沒正式工作。”我說:“這個月開始,扣他工錢,六成寄給他弟。”她說:“合適麼,好歹知會你師哥一聲,讓他簽個字。”我拿筆直接一劃,說:“簽完了。”她說:“人家家事,哪裏就輪得到你管了,給自己積點德吧。”
我又問:“這是家事嗎?”
隔天早上,楊越鈞又上區裏開會,老謝還來樓裏找我,說:“娘兒們來了,要見經理……”我說:“你吃的不就是攔人這碗飯麼,讓她走出傳達室半步,我連你工資一起扣。你就說,經理出去開會了,晾一晾她。”
我躲在辦公室裏,喝茶,剝花生吃。泡了一小時,老謝踉蹌著進來,說壓不住了。我才轉到傳達室,推門問:“大姐,在呢?”
“喊你們經理出來,誰也甭跟我耗。”女人麵盆般的臉盤一抖,道道橫肉彈了起來。
我拎了把椅子,坐她正對麵。
“屠國柱不會是你吧。”女人圓眼瞪我。“我來,是想明個理,你若講得通,都好商量。講不通,就把你拽到楊越鈞麵前,讓他講。”
“您可能還不認識我,認識我的都知道,屠國柱從來就不講理。再說,萬唐居是吃飯的地方,不是法院。”
“我他媽請了半天的假趕過來,別給臉不要臉。你們的活雞不過關,讓老馮自己墊錢買原料。現在更奇了,他掙的血汗錢,你說劃就劃,你是他什麼人。信不信,我到前廳去鬧。”
老謝退到屋門口,敲兩下玻璃,讓外麵的人守好。
“聽說昨兒老太太,上二兒子家住了。老人在哪兒,錢就發到哪兒。您想去前廳?把門打開,我也怕知道的人太少,還以為馮家兒媳婦,多懂人事。”
不等我話講完,就見她伸出夯實的右臂,抄起字台上的煙灰缸,一步跨我跟前,照麵門直拍下。一股熱流後,我聽見屋門開了,老謝叫來兩個職工,要把女人架住。
我用袖子按住頭上,血順著衣服和臉,滑下來。
女人嚇得,動也不動。
“店裏還有多少煙灰缸,去拿。”我的眼睛上,全濕了。“讓嫂子接著砸,五塊錢一個,師哥剩的工資,看還夠她砸幾個。”
女人倒坐在地,仰身躺下,要打滾。我知她真嚷起來,會驚著前廳,便喊老謝去找民兵,扭派出所去。她又立起身,嗓子像被封住似的,隻是嗚咽,伸頭撞向老謝後,撒腿就跑。
我這才覺出一臉沙疼,還說當年碴架,南征北戰,哪能想到,會被個娘兒們開了瓢。
我咧著臉,跟小邢說:“後廚有雲南白藥和碘酒,你放過我,真破傷風了,不是鬧著玩的。”她用一隻腿壓住我,屈下身翻抽屜,終於翻出一小瓶紅黴素眼膏。
“這時候知道惜命了,早不聽我的。被打成這樣,還有臉去後廚?破傷風不至於,留不留疤就難說了,正好讓你長長記性。”她擠出半管,抹我頭上,嘴對著我的腦門,一小口一小口地吹。“你每一寸皮肉,每一根毛發,都是我的。下次再給人家打,要我先點過頭才行。”
我故意喊疼,她懸住手,又退回去,再抽出紗布條。她將整整一卷,全纏上去,橫七豎八的,繞了不知多少圈。
“來之前,至少視力還成,經你一弄,反倒什麼也看不見了。”我用力將一層紗布掀到眼皮上麵。“你也學會糟蹋公家東西了,口子不大,剪一小段,足夠。”
“你懂什麼,我就要讓全店的人都看見,屠國柱當這個破經理,吃了多少啞巴虧。否則他們還以為,你背地沾了多少好處。”她使勁在我腦袋上一紮,係了個死扣。
趕上風清日暖的,我就自己站在後院,連天芳樹下,看綠影,看葉芽。
再就是,回鴨房裏麵,鬆鬆神。前院知道我請了病假,輕易不會有誰來擾我。
正在刷案板,不想,衣領被人揪起,倒是沒用力。
我回頭,向上望。他說:“你出來。”我說:“我養傷呢。”他說:“你出來吧。”
他把我往前院拽,說:“正好沒人,領你去個地方。”我問:“是想單練麼,你等我緩兩天,行不行?”他笑著挽住我胳膊:“你是師父的心尖,誰敢動你,不是砸自己飯碗麼?”
我說:“你老婆就敢,你這樣講,是不是不認,那我這下算白挨了?”
“我還想問你,到底跟她講了什麼不中聽的,能把你打成這樣。”他在前麵說。
我一麵跟他走,一麵想,那天她動手前,自己說什麼來著。
“你呢,也別覺得冤。跟我來這一趟,保證你回本兒,咱倆互不相欠。”他不走了,轉過身子,大嘴對著我說。“這次,就當我謝過你了。”
走到院西牆把角處,他墊下兩塊磚,坐好,然後像押囚犯一樣,伸手把我也拉下來。
煜耀而柔軟的陽光,曬在脖子上,渾身暖烘烘的,又乏又麻。
我兩腿伸直,頭靠在駁雜的牆麵,咽了一口唾沫。
他笑著點了根煙,吸上一口後,遞給我。
“不會是這麼個謝法吧,你可真大方。”我接在手裏,注意到他眯著眼,還在笑。
見他不語,我把煙撚滅,要起身。他又拉著我說:“心急可吃不著熱豆腐。”
天,像蠟筆畫那麼藍,像保鮮膜那麼透。
馮炳閣舉起了胳膊,問我:“看見什麼沒有?”
我重複著問:“看見什麼了?”仔細去看他指的地方,又搖頭。
他說:“你等一等。”我嫌他煩:“那不就是主樓一層,擺電冰箱的地方麼?”
他說:“對,剛好能瞅見。再看,是誰來了?”
渺渺地,我果真看到一副麻杆身材,頭發和油潑麵一樣亮的人。
“陳其?!”
“對,這份禮,夠不夠謝你的?”師哥說。
在我們兩人的注視下,陳其正悄悄密密地,從褲兜抖出塑料袋,拉冰箱門,由裏麵端出個什麼,單手撐開袋子,去接。
“四條黃魚,炒鍋的孫師傅中午剛炸的。”馮炳閣說。
我使勁咬著嘴,沒理他。
馮炳閣拍了拍屁股,站起來,他說:“我就知道這小子準會找過來,丫那鼻子,貓似的。”他用腳尖捅了我一下說:“屠經理,別裝糊塗。前天在傳達室,您不是威風著麼,我就想看一看,你這碗水,端得平端不平。”
我大步流星地趟進傳達室,一進屋就坐老謝的床上。他放下報紙,把鞋穿好,問我出什麼事了。我抬頭看表,揮手叫他倒杯水給我喝。
他又問:“腦袋好點沒有?聽說您正歇病假呢,該安心在家靜養才對,傷筋動骨還一百天呢。”我回口就是一句:“都覺著我請假,有空子可鑽是吧,那不妨看看,到底誰腦袋有問題。”
老謝歲數長我兩輪,聽出這是邪火,便拍拍我肩膀,拿起灑水壺,院裏澆花去了。
我喝一口水,就壓一下肚子裏的氣,繃了足有半小時,一直盯著窗戶外麵。
一聽叮叮咣咣的有車騎過來,我嗖地邁出門,見陳其正從對麵,踩著腳蹬子滑步呢。
我擋在路中央,叫他站著。
他立刻刹住閘,把車推到我麵前。
“屠經理,您都傷成這樣了,還當班呢,真是愛崗敬業的好楷模,值得學習。我有事情,著急回家,下回注意,一定不再騎著車出大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