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彙的話,不是沒有道理,但也並非全對。至少自我履新之日起,陳其沒再曠過一天工。每次見麵,他還是大方地一把摟住我說:“楊越鈞為萬唐居可算幹了件好事,總經理的位置,你屠國柱來坐,真是店裏撿了塊寶,你是宮廷烤鴨的傳人嘛。”我想把醜話說在前頭,他卻張開手說:“屠經理,您把話在肚子裏留一留,我先表個態,隻要這個店你管一天的事,我陳其,身子骨就是喝成藥渣,也絕不告一天病假,讓你為難。”我自然喜出望外,忙說:“若真這樣,先謝謝師哥關照了。”
我常會留意半導體匣子裏的天氣預報,趕上雪雨橫飄的日子,就提前讓老謝把墩布條子擺出來,誰進了屋,也好踩一踩。這時我總候在門口,有上了歲數的師傅來,或攙一把,或周周道道地打個招呼。同時也要看,誰遲到,誰請假。反複幾天,我都兩手一背,把簽到本藏在身後,放眼看向陳其。他明明早到了,就是不進店,非坐電線杆的石台上等。九點半,我手表指針剛一到點兒,他準一隻腳正踏進大門,絕不算遲到。不止一人跟我說,你二哥真絕,不是等他嗎?他寧肯外麵凍著,淋著,也不提前到。我聽了,會先客氣地笑一笑,然後說:“誰犯錯,我就罰誰。他隻要沒遲到,就是住電線杆底下,我也管不著人家。誰羨慕他,盡管陪他去。”
其實真讓我操心的,反而是有些我想管,卻管不到的事情。比如後廚到底有多少油水,是從他們手裏流出去的,就從沒有人跟我提過。我隻能從小邢嘴裏,撿些七零八碎的話來聽,然後再想,這些事,碰得碰不得。
比如她告訴我,供鮮貨的周子,跟陳其熟到快穿一條褲子了。
“晚上陳其敢跟庫房的人開一桌麻將,周子在旁邊看,你二師哥解手去,他就替上來。輸了自己墊錢,贏了全算你師哥的。”
“周子怎麼不回家?”我問。
“還不是你二師哥開了牙,把擱籠屜的小屋歸置出來,騰給他住了。”
“你眼睛裏,真是半點兒沙子都不容。”
“我為誰,還不是幫你守好後門,別太無情無義好不好。你心疼沙子是吧,那早上七點鍾,你也別去照看鴨房了,先在北門瞧仔細了,那裏有好多沙子,等著你呢。”
次日清早,外麵起了霧,幾間屋裏呈出一抹淡淡的米白色。
我換好衣服,像上弦了一樣,準點盯在水台子後門,等動靜。半刻鍾不到,陳其和百彙,倆人一起拎著一口鍋,裏麵盛滿了宴會組醬好的餃子餡,香氣彌遠。同時,還有幾個師傅,也抬出四五盆剛剔下的羊骨、肉頭和雞架子。一夥人,把上次馮炳閣借的硬板車拉過來,往上一扣,陳其蹬車,百彙押貨,倆人就從北門溜了。
我趕緊去敲周子那間小屋的門。
“聽說你新買了輛鈴木S100.”
“還不是圖個送貨方便嗎。”他剛睡醒,強睜開眼。
“陳其一大早上哪兒了,帶我去,也試試你這車,好不好騎。”
“你們店的事,怎麼好拉我下水。田豔說缺鱖魚,讓我帶兩條回來,要不您找別人?”
“田豔能驗你的貨,我也能扣你的貨。這點兒量,讓誰做,不讓誰做,誰說了算,你慢慢想。等我扭了頭,再翻臉回來,別怪我不認識你。”
他把頭伸出去看,兩手拽住我的胳膊。
“祖宗,萬唐居剛開條縫,我就不知死活鑽進來。誰想被夾在半截,一頭是你師哥師弟,另一頭是你,為掙這點辛苦錢,我搭進去多少血本了。”
“你錯了,我師哥師弟,和我是一頭的。”
我往周子的摩托上一跨,看他輕車熟路地帶著我,騎到廣安大街的曉市。沒下車,我就看到烏壓壓一片人,像黃雀啄食似的,悶著頭,擠作一團。周子說:“屠經理,進不去了。”
我遠遠地望見,百彙喜逐顏開地拿著杆秤,手邊立了個錢箱,陳其在他身邊,給市場裏的人,分鍋裏的醬肉。我問:“嬸兒,您還特意帶個小奶鍋。”大媽把頭巾紮好,正往前鑽,說白來好幾趟了,這回說什麼也要搶回去一份兒。這肉油大,還便宜。
楊越鈞去了烹協的擴大經營座談會,周中例會,讓我代他主持。幾名主管,把當日儀容檢查和各查頭的備餐情況,以及前台的預訂單子,一彙報完,齊書記就說:“今天沒有黨委下的文件要傳達,但大家先別急著走,屠經理是不是有話想說?”我悶聲不語,看著所有人。
屋外有野雲雀,喳喳亂叫。
“開春考級的人選,快敲定了,會挨個通知。大夥作好準備,來之不易的機會,考上考不上,是你的切身利益,也關係到咱們店的名聲。”底下的人,互相看,齊書記一樣不說話。“還有件事,也跟利益和名聲沾點關係。以前聽說,萬唐居單日四萬塊的流水,叫完成任務。裏麵有一半,是從烤鴨部出的,我很高興。這次的數又算出來了,店裏最高一天,能賣到十八萬。”
底下如熗鍋般的,一片鳴聒。齊書記擺出兩隻手,往下壓。
“可這一回,我卻高興不起來。”他們又互相看,隻等後麵的話,落誰身上。“店是公家的,可生活要自己討,這我理解。可怎麼個討法,得定個規矩,往後任何事,什麼東西,從哪裏流出來,你第一個要來跟我講。否則,別怪我不替你兜著,我這話說的,明不明白?”所有人,全都半低著頭,不動。百彙也是,不敢動。隻有陳其,拿小拇指挖耳朵,使勁抖腦袋。
我說,散會吧。齊書記一手端起茶杯,一手拍我肩膀說,你有一套。
下樓去傳菜部查缺售時,一服務員幫忙送來新做的沽清單,我瞄到,百彙躲在他的身後。
我繼續走,他又跟上來,淺聲叫我。
“屠經理,屠經理。”他知道我會停下來。“我跟您承認錯誤來了,再也不敢了。”
“你有什麼錯,就再也不敢了。”
“甭管什麼錯,我都不敢了。”他那雙明亮的眼睛,刷地灰淡下來。“您還不知道,我也是身不由己呀。”
我心頭一顫。
“我們倆,您可要區別對待啊。”
“也不知你哪來的閑工夫,白汁菜做那麼差,讓考官瞅見,笑話的是你師父。到那時,你讓他這個主審,還怎麼當,趕緊練去。”
他聽了,臉紅嘴笑,急忙點頭。
小邢叫我陪她去瑞蚨祥選被麵,我等在湖青色的圓木窗旁,看她衝著櫃櫥上豎起的一排排卷頭愣神。有兩口子看準一塊料,要裁了做窗簾。櫃員二話不說,蹲身搬出一卷,將別在上麵的藍紙條扯走,往櫃台一扔,拿起大剪和黃色的直尺,哢嚓兩下,疊成小塊,裹好紙,細麻繩一紮,說:“您拿走。”
“沒意思。”她徑直走向前廊,要回家。
“誰來這兒,都要買龍鳳織錦的軟緞子麵,就你不識貨。”
“你們北京人,就是土,這種顏色哪能用,怯死了,看都不要看。”她回頭朝大鐵罩棚看了看,趕緊把臉扭回來。“我在觀前街給家裏買條紗巾,店員還要問一問,你媽媽是江浙人,還是上海人,多大歲數。問不清,款式和顏色不好挑的。這裏倒好,看都不看你一下,剪子直接就下去了。我買顆雞蛋都要拿燈泡照一照的好吧,何況是這麼貴的布料。”
“北邊有個寧園時裝店,去那看看?”
“累了,不去。”
我把她拉到街邊,掏錢想買兩瓶茯苓酸奶。
“消消火。”
“一瓶就夠了,你每月掙多少工資,我最清楚,哪禁得起這樣花。”她退掉自己那瓶,把兩根吸管插在一起。“小金庫的事就算了?一天可是三五千的呀,就這樣讓他們把錢分了。”
“店裏的業務,不差這些針頭線腦的。再說,楊越鈞能不知道這些?他都不管,我好去開罪人嗎,搞不好,全店的師傅,都有份。”我不喝了,把酸奶全留給她。“真讓我發愁的,是庫房積的料,我剛看了沽清單,要急推的菜越來越多。”
“叫你出來選我這個料,你卻老想著你那個料。給你打了多少小報告,都不說謝我,將來讓我怎麼再幫你。”
“怎麼謝,你說。”我用手背,抹掉她嘴唇上那層薄薄的乳色。
“你讓我說的。”她把瓷瓶擱到箱子上,呼了一口氣。“咱們倆的事,要回我老家去辦,依了我這條,後麵還有你謝我的地方。”
我知道,她哪會有什麼法子,不過哄我舒心罷了。可要說辦事,不能亂了禮,頭一宗,必先請示師父,讓他定。別人的場麵,老人到不到,我不管。我的,缺不得他。小邢樂著說:“你師父有那麼疼你?我就不信。店裏多少同事都請不動,他偏會賞你這個臉嗎。以後還有徒弟張嘴,你讓老人怎麼做。”
早晨剛上班,我就溜進楊越鈞的辦公室,找他。屋裏沒人,我就掏了點他茶葉筒裏的白菊,沏了一杯。正用指頭,使勁掐著鼻梁,醒醒盹兒。就看見老謝輕推開門,探頭探腦。
“屠經理,滿世界找您,快跟我去傳達室。”
出了樓,他告訴我,是個老太太,半夜裏敲門,說沒地方去,要找領導。可店門還沒開呢,黑燈瞎火的,怕她跑丟,就留她住了。天一亮,就等您來,給解決解決。我問老太太什麼來路,他把推開的門又掩上,站屋外笑我,說:“這麼熱鬧,您還沒聽明白?馮師傅的親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