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豔有一處,極像葛清,要麼不在店,在店不偷閑。
晚上,切配間裏,鎢絲燈全部亮著,在鼓形的金屬罩下,散出疏淡的薑黃色。她背向著我,一心在案上,給明天的餃子部,剁肉餡兒。那一長串的馬蹄刀下去,幹幹脆脆。筋道的前腿肉,被切成糊狀,香氣四溢。
我心裏數著,左一右二的拍子,分毫不曾亂過。
輕輕咳嗽兩聲後,刀聲止了。
她仔細歸置一番,用圍裙擦著手,轉身看我。
“屠經理,是不是瞧我一個人在,不放心店裏東西。好說,再有兩下就剁完了,等會兒您跟到更衣室,別說包,連兜也一起搜了吧。”
“嫂子,還不走。”我的聲音,細得像根針滾到地上。
“別,這倆字不好亂叫,我可沒本事跟你撒潑打滾。”她扯出一麵飯布,把餃子餡裹進去,用力擠水分。“整天吃著勞動人民的飯,操國家主席的心,不知楊越鈞給了你什麼甜頭。”
“嫂子屬羊吧。”
“屬羊,無兒無女,怎麼的。”
“想起那年葛師傅說起你,隻講了兩個字,命苦。”
“你記著,有天我死了,一定是閉不上眼咽氣的。”她又轉過身,那張尖臉在燈暈的映襯下,灰白如舊。“老家夥提我幹什麼,他跟你說過麼,我從前是左撇子,是他生生給我扳回來的。”
“不記得了。”我錯開她的目光。“我來,其實是專為謝你的。”
她盯著我,等後麵的話。
“你也知道,百彙和我,親如兄弟。他在墩兒上幹活,多虧你這個心明眼亮的嫂子照應。”
“這謝什麼,他是你兄弟,就不是我的了?”她趕緊又說,“來點實在的,你怎麼謝我?”
“二哥這幾年,工資扣光了,藥錢報得又晚,隻靠你一人撐起家裏,卻從沒聽你有過半句怨言。更不用提,年年先進都是你的,隨便換誰,讓他試試。”
“屠經理繞來繞去,終於把話落我們家那口子身上了。我有什麼怨言,日子難了,手心朝店裏一伸,隨便拿點什麼,不是全齊了。”
我臊得不敢看她。
“好在二哥也不缺勤了,他回得早,是為考級的事,想在家多練習,我知道。他在外麵為了學新東西,搭了你們多少錢進去,我也知道。關於他自己的許多事,我都知道。”
田豔呆呆地看著地上,摳起指甲來。
“二哥總在店裏晃,我別扭,你別扭,他自己也別扭。以他的脾氣,我要是說這次考級人選裏,沒有他,你覺得,他幹麼?”
她沒吭聲。
“那我透個底,就是百彙考不了,也要讓他去考,你信不信我?等他考下來,名正言順的,自然就上了灶。那時師父不開這個口,我也要開。”
田豔抬手,將鬆在臉前的頭發別到耳後,然後兩手放回身前,又摳起來。
“可我也想聽你一句話,店裏的雞鴨,馮炳閣一直想親自驗貨。以後這點東西,你就分他去收,到底可不可以?”
屋裏靜的,隻有燈泡上的電流聲,在吱吱呲呲。
“還說什麼專門謝我,鬧半天,不就是咱倆各退一步麼?”她不以為然地說。
“嫂子抓菜是行家,這些事,孰輕孰重的,不用上秤,您約得清。”
她把臉一耷,回身投洗飯布,然後狠摔在案上。
一陣又一陣的,叮咣亂響。
在攆我走。
落雨了,卻沒有聽到聲音。隻能望見屋外,被斜風輕趕著的,細若青絲。落雨了。
下午我換了一身自己的衣裳,想去前廳看一看。這時即便有人坐,多半也是為了避雨。
不知何故,心裏總是空落落的,直到雨點滴在臉上,才清醒了些。我注意到,掛在牆上的意見簿,那個很舊的小本子,被反扣著放的,像是剛有人動過。
我慢慢地走過去,取下來翻,看最後一行字。
“出味入味,好吃不貴——計雨竹。”
師徒間那點意思,和炒菜的火候是一回事。多會兒該飛水,多會兒該滑油,汁兒勾得寬一點,還是窄一點,全靠你的眼力見兒去找。不止一人跟我說,你五弟是真聰明。他們觀察過,楊越鈞騎著那輛永久十三,一進院,老五就一陣風似的跟過去。老人是喝茶,還是喝酒,這小子算得特別準。茶是不知他從哪倒騰來的碧螺春,酒是一樓大罐裏現接的鮮啤酒,小龍頭一接,然後像塊膏藥似的粘老人屁股後麵,一起進車棚。連百彙都說,後來除了老五,師父幹脆不許別人接了。有人猜,許是楊越鈞一扇領子,就是想來杯涼啤酒;穿長袖,扣子係好,給茶就行。總之是他想喝哪樣,老五就能送哪樣,一次沒錯過。小邢說,你們都錯了,真那樣,老五成半仙兒了。恰恰相反,是老五遞過去什麼,你師父就愛喝什麼。楊越鈞真正疼誰,這還看不清楚嗎?
小邢也總是催我,在北京,你們家到底還辦不辦了。我卻總找不著合適的機會跟師父講,她就說,先請了假,回台州那邊一趟吧。我說也行,但是走之前有幾件事情要處理。
我先囑咐鴨房的兩位老師傅,以後務必要當著客人的麵片鴨子。人活一句話,佛受一炷香,買賣想好下去,就看能不能攏住人心。我又跟墩兒上的師傅們說,以前你們不是愛等客人點的菜一下來,分單子時耍心眼麼。好配的自己揀了去,不好配的,看誰好說話就漏給誰。結果卡在一處,害得炒鍋師傅還要等。好,我定個規矩,以後分單子先簽自己名字,每個月誰配得多,誰來領獎金。見沒人言聲,我就問田豔:“行是不行?”她把臉扭向別處,說這樣也好,否則忙得忙死,閑得閑死。她又照著百彙後腰來了一下,說:“還是你哥疼你,出去送送他。”
百彙把我支到院裏的柿子樹下,笑著從身後取出一個紅紙包。
“你哪有錢出這個份子,拿回去。真想謝我,把等級證考下來,比什麼都強。”我說。
他仍舉在手上,在我眼前晃。
“哥,你說田豔手快不快,就拍我那一下,愣能塞個紅包進來。”他見我張口結舌的,沒聽明白,咯咯直樂。“還不伸手,讓我放你嘴裏?”
我去冷葷組,見隻有老五一個人在,他手裏正攥著斜口刀,雕蘿卜花。
“手都麻了,可每到第二層的花蕊,就不知往哪處走刀,跟鬼打牆一樣。”他說。
“你應該拿戳刀削吧。”我看了看,告訴他。
“我這幾天,頓頓吃蘿卜。”他將雕了一半的疙瘩,吞進嘴裏。
“都這樣過來的,蘿卜花刻完皎晶晶的,像白蓮花一樣。這方麵,你二哥是行家,讓他在紙上給你畫個線路圖多好。都說你做人機靈,一到做事,就犯起傻來。”
老五閉上眼睛,笑著搖搖頭。
過會兒,他冷不丁問我:“燒幹魚的時候,怎麼去腥最見效果?”我說:“用茶葉和檸檬汁都行。”想了一想,就按住他的肩,也問:“怎麼問起這個來了?”
他還是不言語。我說:“那我可走了。”他趕緊拉住我的胳膊,又問:“月底你有空嗎?”
我算了算日子,答他:“剛請的假,去台州,趕一趕,應該回得來。”
他說:“你回得來就最好了,我想拜師還是要講個場麵的,師父好容易應下了,剛巧月底是他老人家生日,不如幾位師哥一起熱鬧熱鬧。師父親口說,就都來他家吧。我這不是第一個就來問你,你不在,也沒意思。”
我用了好半天,才明白是怎麼一回子事。
去台州的火車上,小邢笑了我一路。
回京的當天,剛下車,就見百彙來接我們。他說馮炳閣要所有人,在白廣路的電力書店集合。小邢說想先回去收拾一下,再來師父家找我們。我拽住她的手問:“你認得路嗎?”她反倒笑我傻,來來回回,不過兩站地,想走丟都難。
百彙實在看不過眼了,連連催我。我說:“手裏隻有些從台州帶的雲霧茶和水晶蛋糕,老人生日,也拿不出手。容我挑個像樣點的說法,別在師傅麵前失了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