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我和百彙都不說話,他又在我們中間,細聲嘀咕。
“要是還沒做呢,就拿走,稍微在柄把上刻個葉草紋,再用牙簽插幾朵冬青葉就好了,反正你們要求也不高。”
百彙對陳其那個笑。
“多謝師哥,生死關頭挺身而出,好過話先說滿,最後言行不一的人。”
我還在收拾口袋,沒搭理他們倆。
中午我們被安排在地下一層,吃員工食堂,本來想緩一緩神,百彙卻跟活過來一樣,死活要我嚐他碗裏的菜。
“這可不是一般的麻婆豆腐。”他像個領到壓歲錢的孩子,喜形於色,“烹協秘書長李增泉,伺候過朱德,他講完理論課,一時興起,下來找了口大煸鍋,親手炒的。什麼叫麻口薄芡,你來一口就行,別多吃。”
我說我氣都氣飽了,哪吃得下。
“哥你說,這是不是緣分,我瞄見他身邊有個盛飯的笸籮,就從底下抽個碗,趁人不備,溜進去,擱他麵前。我說吃別的也沒意思,就惦記您這口豆腐。老先生叫我鬼頭,立刻舀一大勺過來。”他仿佛在跟自己說話,我應也不用應。“四川飯店、道林的川菜,地道吧,比他做的,還差一截。這碗豆腐,最重油溫,剛入嘴時,那股燙,迫使你必須要在嘴裏轉,就想用一勺米飯去壓這個燙。咽下去以後,又不自覺地想再去吃這個豆腐,這才叫品菜。”
“你也好意思跟我提油溫?看你嘴皮子倒是塊材料,回去我就把炒鍋放在上麵。”
有人直接坐到我們這桌,仔細一瞧,是道林的主廚嚴誠順。
“有日子沒見了。”他跟我們依次點頭。
“道林這次沒幾個人來考,你還跟來,難道你的隊伍裏也有不讓人省心的要照顧?”
百彙聽了把頭一扭,給我個後腦勺。
“誰有那份閑心,我早離開道林了,如今就在長城做行政總廚。”嚴誠順說。
我看看百彙,百彙也看我,倆人像吞了一顆樟腦丸。
嚴誠順有些瞧不上我們大驚小怪的,他說:“飯莊子累,烏七八糟的事也多。酒樓環境好,底薪還高,走到哪裏,人家也尊重你。你們不吭不響的,還在萬唐居熬著,我才奇怪呢。楊越鈞給你們幾級工資,說來聽聽。”
聽他把話扯到師父身上,我將嘴一閉,百彙也悶頭吃起他的麻婆豆腐。
“我可四處都聽人講,考場上,夫妻同台,能出那麼漂亮的菜,還沒有過。”
百彙抬頭問他:“你說誰呢?”
“你們自己人,卻來問我,陳其唄。一上午,就看他出風頭了,一盤鱗甲脆皮蝦、一盤銀魚抱蛋,收拾得好看不說,口兒也正。這人有心,趁著十點半考官剛到時,正有點餓,他的菜又有點甜口兒,討巧,拿了高分。打下手那女的,外號飛刀田?走刀真他媽快,要不陳其能頭一個出菜呢!”
“不忙,不忙。”百彙學我早上的樣子。
“看看去?”我問。
他一口吞下碗裏的麻婆豆腐,也不怕燙了。
田豔躲在西南角的點心間裏,和陳其一牆之隔。
她正捏著圓珠筆和圓規,在一個切開的青皮冬瓜上,劃邊,描輪廓線。
汗珠像水晶玻璃一樣,凝在她的鼻尖。
“姐,跟著你幹這麼多年,給刀魚脫骨,給雞翅剔肉,給肚尖切九連環,好東西糟蹋多少,也沒見你緊張成這樣。”百彙靠著門框逗她。
她認出是我們,便彎腰找了個用鐵皮做的小圓筒,連瓜一起,端過去。
“滾遠點兒,別擋著道。”
她從我們中間,快步穿出,找陳其。我跟在她身後問,要幫忙不要。
“你那兩把刷子,片個鴨子還成,沒見我都不敢下刀,哪有你的份。”她給了我一句。
陳其在操作台催她快些,又說,想用茭白刻個白花。
“不是給你帶了水蘿卜嗎?”田豔低聲說。
“你懂什麼,囉嗦也不挑個時候。”陳其在怪她。
“實在沒有怎麼辦?”
“什麼事情,一指望你,準完蛋。”他狠叨叨地瞪著她。
周圍的人,把頭扭過來,看熱鬧。
“茭白是吧,我去買。”百彙換了衣裳。
陳其聽見,把頭轉回過去。
“還傻愣著,拿家夥去。”
田豔像一個手術室護士,伺候主刀大夫那樣,安安靜靜地為她男人取出工具包。
陳其完全是個天才,他在用雕出的圖案,講故事。
他先握住一把二號圓口刀,比著模子,刻銅錢,刻玉蘭樹,刻犬牙花邊,再對準田豔描好的圓印,刻去一條一公分寬的瓜皮,然後屏住氣,在旁邊兩指寬的地方,環繞著直插下去。很快,冬瓜肚子呈出兩個相連的半圓。陳其又換上一把特製的斜槽木刻刀,收住勁,細細去掉一小塊皮,按田豔畫的邊線,雕雙鴨戲水。由眼睛到尾巴,甚至連翅翼末梢的羽毛和水草的葉子,穿針走線間,栩栩如生。難得之處,在於有皮的青色圖案和無皮的白色瓜肉,也都仿若珠聯玉映一般。
他仍不滿意,走火入魔了一樣,在前鴨的尾巴下,又修出一條曲曲彎彎的水紋。水草上的花,還貼著後鴨頭頂,令整個畫麵,既顯緊致,又添生趣。陳其每次下刀處怎麼承接,我看不懂,可兩隻野鴨,一個回頭張望,滑行河上,一個豎起翅膀,如影隨形,這樣的意境,卻是一目了然。
我和田豔,又一次在他身邊,看入了神。
“規定時間快到了。”我說。
“我可不管他。”她說。
百彙回來了,他和田豔搶著把茭白帶到點心間做初加工。別家店的,有用胡蘿卜拚喜鵲登枝,也有拿玉米筍雕梅花扇麵,還有的找雞肉擺龍鳳呈祥,就算夠費力了。他們早叫了服務員來,送大堂給評審打分。陳其卻仍在不聲不響地打理著他的冬瓜盅,玉蘭樹上環環相扣的條枝和花苞,像是燒在素青瓷瓶上的釉彩,幾乎以假亂真。
田豔把茭白、香菜和海蜇遞給我,我再轉交給陳其,他又把冬瓜盅交給我,讓田豔最後修一遍底腳。百彙守在門口,隨時準備喊服務員。陳其把茭白刻好後,又叫田豔焯水,拌味精和麻油,他負責撕海蜇片,泡進糖醋汁裏,再把肉脯剪成牡丹花瓣。繼而冬菇絲為須,鹽水蝦為身,紅豆做眼睛,又是火腿、叉燒、香肚和青蒜,逐層逐片地嵌縫出展翅撲閃的樣子,一對立體形的黃翅紅斑紋蝴蝶,算是活了。
“到底好了沒有?”田豔忍不住又問。
“合進去,端。”陳其點了點頭。
“萬唐居陳其,這邊。”百彙喊來女服務員。
陳其和田豔輕輕地把冬瓜盅抬起,放到她的托盤上。
“姑娘,小心。”女的聽了,耷下臉,沒說話就走了。
等考核衛生和雛形的老師一走,周圍已無外人,百彙對陳其講:“二哥,考級而已,又不是國宴,你都碼出三層小樓了,不是擺得越高,分也越高,你蓋房蓋上癮了。”
陳其這時才肯笑了,田豔見他這樣,自己也抿起嘴。
我也說:“隻要別判超時就好。這麼好的東西,不提有師父主審,就是隨便換誰看,也是要做狀元的。”陳其收起笑臉,歸置起家夥。田豔說:“屠經理,這次考下來,他能不能上灶,你心裏有數就行。”我說:“真到那時,五兄弟都在炒鍋上,想想都是一景,萬唐居哪有過這種場麵,師父也會得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