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級前幾天,百彙總是心不在焉的。我提醒他考試地點定在長城飯店,他說:“知道了。”我說:“你知道個屁,家夥和原料都備齊了嗎?”他隻搖頭,也不吭聲。
店裏的人,對百彙和陳其都能分到名額,是有看法的。他們一個工作年限不夠八年,另一個恨不能一年要歇十二個月病假。因為區裏批下來的指標,是個暗數,各家店自己報二十人,我是把麵點的一個名額,勻了出來,攤給他們。難免有人議論,他倆都能去考,憑什麼。小邢說了,憑你屠國柱這張臉唄,拿你自己的麵子,往裏貼,誰還能跟你拚命。當然了,值不值的,你看著辦。我找到人事科,讓他們把百彙履曆表的雇齡改了,人事科說改也沒用,這小子的年紀,評審一看就露餡了。我反問,這次評審是誰,他們就不說話了。至於陳其,是我給田豔,板上釘釘許下的。這個名額,就是從我臉上撕一層皮下來,也要給。
頭天晚上,我又看到田豔把墩子、刀和毛巾全部清理一遍,裹在大口袋裏。明天陳其考試要用的材料,也分別裝好。見我走過來,她小心翼翼地笑著說:“這些天娘家人搭房,都說吃得好,你讓陳其臉上有光,我替他謝謝你。”我說:“店裏每年都給你評先進,發獎狀,你這掙來掙去的,全便宜你們家裏那位了。這麼袒護我二哥,他獎不獎你?”她用手背去蹭嘴角滲出的汗,想想才說:“嫁給他了,有什麼辦法。”
我想起她不是個識逗的人,就不好閑扯,仔細看她手裏的青筍。
“這筍哪來的,店裏不是有罐頭麼?”
“屠經理,誰手腳不淨,你要管?誰從外麵市場買筍幹回來,你也要管?”聽她冷笑著說,我知道又自討了沒趣。她鬆了鬆臉,衝向我,反怪我開不起玩笑。“這是托人專從貴州湖北一帶找的筍幹,買回來得發,發完以後再片,那樣出來的筍絲,刀工才格外秀氣。明兒陳其要做肉絲春筍,考這道菜,刀工能含糊麼?你想想,有了它,那還不是一考就過?”
備料能細到這個程度,不愧是墩兒上的頭把手。
“師哥有你這樣的賢內助,就算不在店裏,隨便去了哪,也沒有不成事的道理。”我忍不住誇她。
她不好意思地背過身。
“他是什麼人,你最清楚,以後還求你多照應著點他。不圖多了,你對百彙的好,分一半到他身上,就是年年先進都給別人,我也沒什麼。”
長城飯店附近有一片不算小的鬆樹林,黃土深坑,霧氣昭昭的。當天早上,我把百彙拽到那裏,氣急敗壞地想直接把他埋了。我說:“我死皮賴臉為你搶的一個名額,容易麼?”他答:“不容易。”我說:“我天沒亮就跟你押著家夥,往三環外蹬,容易麼?”他半天才說:“不容易。”我說:“你錯了,我太容易了,我這哪是灶上缺師傅,我他媽是命裏缺爺爺。你倒好,不想考了?”
陸續有遛鳥和練氣功的,偷著看我們。我把身子轉過去,衝著樹,運氣。
晨曦投射在針葉蔥蘢的樹枝上,眼前像是一幅枯墨淡彩的古畫。
百彙朝一個空可樂罐,踢了一腳。
“哥,萬唐居的人出來考試,曆來都是穩拿的。可你有沒有想過,如果我考不下,在組裏不是更沒臉待下去了。”
“要是就為這個,你也太小瞧了我。”我走了過去,把他的脖子一摟。
考級的題式照例是三個熱菜一個湯,外加藝術拚盤。我囑咐他們,誰手潮就提前打招呼,請老師傅幫忙,不要到了現場砸鍋,讓楊越鈞臉上掛不住。長城飯店畢竟是星級酒樓,爐灶鍋具和盛器的分類都很細,操作台也是用不鏽鋼包好的。肉錘、碼鬥、開罐器,零零碎碎的東西,有的還沒用過。我叫百彙抓緊時間,清點用具,熟悉環境。他卻在門口躥來躥去地說:“哥,看見沒有,西來順的喬春生、鴻賓樓的郭一榮、馬凱餐廳的王永海,全被請來了。這些人平時都隻印在教材上的,聽說隻有考一級的師傅,才夠資格報名聽他們的課。”
他說這話的時候,眼睛亮得像兩顆剛洗好、剝了皮的紫葡萄。我正蹲著找雞胸脯,站起身問他:“頭一道指定菜五綹雞絲,你是打算我替你做麼?”他看出我的臉色,低頭應了一聲,才走過來。
我們留意了一下周圍,這裏幾十號人,誰高誰低,其實一上手就全看出來。友誼賓館、建國飯店、民族飯店出來的,喜歡擺個型兒,有翡翠蛋餃,有螞蟻上樹,有荷葉獅球,桃花鯽魚也有。用的也是瓊脂、鮮魷魚、水發鹿筋,有人還用到蟹油。
百彙越看越不敢動。我小聲穩他:“你先猜準考官的心思,剛才你喊的那幾位,不是來看選美的,也不是營養專家。指定菜標準是統一的,考的還是口味和刀工,你慌什麼?”
我用手按住他後脖頸,告訴他:“先熱鍋,我在旁邊切雞絲。”
等切出火柴棍,我說別忙,打好蛋清,拌勻黃酒再說。
他拿起雞蛋,說:“好,不忙,不忙。”等我把漿好的雞絲遞過去,他接過去看都不看,直接把盤子倒進鍋裏。
我問他:“怎麼不先試油溫?”
他還未反應過神,裹著芡汁的雞絲,瞬間在熱油裏抱成白線團,任憑我下筷子使勁戳,都化解不開。
“教材上明明寫著,這時可以下了。”百彙整個人都木了。
我終於明白,當年馮炳閣為什麼要扔他的菜。我忙叫他收拾幹淨,再熱一鍋油,“千萬記住,涼溫油就好。”
我拿出一塊雞胸,重切一盤。眼看時間要到了,我還得再給雞絲上漿。正調水澱粉的工夫,馬凱餐廳來監考的王永海走到我身後,咳嗽兩聲。
“給你臉了吧,注意點兒,你們倆到底誰考。”
“大爺好。”我衝他傻笑。
“楊越鈞徒弟?”
“可不是麼。”我說。
他點點頭,走了。
楊越鈞到了,老人穿上一件細條暗紋的白色木棉襯衫,穩當當站在前麵,似乎是在看所有人,又好像誰都沒看,掃視一圈後,去了別的屋子。
白汁菜因為口輕,考的就是火候。交上去的,多是鹽爆雞絲和滑溜裏脊,所以少有人折在這上麵。後麵的自選菜和冷葷,才是動真格的時候。通常一道菜,考官用筷子蘸過一嚐,就能打分了,沒人真動嘴吃的。肯夾第二筷子,不會低於八十分。
我先用文火煨燒,出了一盤扒羊蹄,又放寬油炸了一道虎皮豆腐。王永海故意過來說:“屠國柱,你師弟底子不錯。這兩盤老菜往前麵一放,都吃沒了,我筷子都沒動呢,怎麼給你打分?”百彙臉上,全樂開了花。
後來他癱坐在凳子上說:“哥,歇一歇吧,我腿都軟了。”
我問他:“湯和冷葷你怎麼辦?”他怯生生地說:“打個雞蛋,做酸辣湯唄。”我說:“你就是做出全北京最好喝的酸辣湯,也隻能拿二十分。沒海鮮,就弄個菌類湯,用蛋清調平麵象形,找南瓜、紫菜頭和花椒籽,擺個鴛鴦戲水。”
他又問我:“那好,冷葷怎麼辦?”
我捏著他的肩胛骨,一字一頓地問:“你事先沒跟別的師傅打招呼嗎?”
他卻說:“是誰講的,靠你就行了!”
我說:“我恨不能一腳踹死你!”
有人在身後拍我。
“滿世界找你們,原來在這屋蒙事呢,這酒樓真他媽的大。”陳其抬起頭,來回看。“我那邊雕了個西瓜花籃,做到三分之二,不太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