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娘說,師父後天本要去烹協領委任書的,所以想先出門剃個頭。走之前,他叫她包些餃子。
她多問了一句,幾個人吃。
師父想了想,說七個人。
師娘張圓嘴巴,半正經地說:“你兒子閨女一大家子前天剛回去,又招呼他們來,你想累死我?”
師父懶得多說,隻是告訴她:“肉餡我去買。”便披上一件藍棉褂,要走。
她在後麵拽住他說:“你倒是戴一頂帽子呀。”
後來師娘左等也不來,右等也不來。她怪自己忘了問這餃子到底是中午吃,還是晚上吃。
等到她心裏開始發慌,想也許是餓得,就含了兩顆水果糖,壓一壓。
掛鍾正響的時候,門就開了。
師父回來後,師娘趕緊堵上去,搶過來那一兜子肉餡。
她捧在鼻子尖,聞了聞,又怪起他來:“我天天在家,腦子不好使,你一個萬唐居的掌灶,腦子也壞掉了?孩子們什麼時候吃過羊肉餡的,多膻氣。”
師父剛要和她解釋,她就進了廚房,背過身,準備和麵,擀皮。
老人換了鞋,湊過去說:“去澡堂子泡了個澡,身子一舒坦,就把時間給忘了。”
師娘耳背,也不想多聽,隻是扭頭喊:“回屋吧,反正你也吃現成喝現成的慣了。昨天晚上你哼唧什麼呢,沒休息好還瞎跑什麼。”
老人於是關上廚房門,朝臥室的方向挪,漸漸地,開始扶著牆,越挪越慢。
不知為什麼,那天外麵的太陽和雲彩,又紅又亮,可是屋裏,卻暗得叫人看不清東西。
師娘用筷子把餡兒填進去,一邊包,一邊又喊:“我什麼時候燒水?你倒是給孩子們打電話呀。”
反複幾聲,也沒人理她。
她把門一掰,準備衝進裏屋繼續跟他吵。
她看見他,大白天的,在床上,睡起覺來。
老人走得悄無聲息。
那一刻有多疼,隻有他自己知道。
是心梗。
兒女把師父拉到阜外醫院,搶救到半夜,結果還是撒手了。
師娘捋著嗓子眼和我們說:“千不該,萬不該,不該讓在他臨終前,還要聽我在吵吵。”
齊書記親自來家裏問過,追悼會怎麼個辦法,請誰,不請誰。
師娘閉住眼,手一搖,一切從簡。
馮炳閣問過我:“你平時愛吃羊肉餡麼?”我反問他:“你還怕膻?那就別幹廚子了。”
他說:“老人是想叫五個人來家吃的。”我歎了口氣說:“是,五個人。”
師父火化的那一天,除了他的家人,店裏隻有齊書記、馮炳閣、我和百彙在。
蘇華北去哪兒了,沒有人知道。
前一天下午,我和馮炳閣騎車找到南緯路。
師哥把車一摔,咣咣鑿門。
門是新刷的漆,味很躥,窗戶也是新裝上的,亮。
陳其一人看著店。
他的腦袋在玻璃窗裏露了出來,過好一會兒才把門打開。
他張嘴就問我:“你怎麼帶別人來了?”
馮炳閣走上去說:“師父走了。”
陳其先是兩眼一跳,隨即後退半步,背靠著樹,樂了。
他說:“我都躲到這兒了,你們是不是還要怨到我頭上。”
馮炳閣瞬間揪住他的領子,咬著牙問:“你他媽樂什麼樂?”
陳其歪頭看我:“屠經理,眼瞧著你店裏的人胡來,你也不管?”
我告訴他:“我已經不是經理了。”
陳其正經起來說:“我可叫了,要是讓街坊聽見,也就算了,被警察逮到,你們吃不了兜著走。”
馮炳閣一個鎖喉,用虎口卡住他的下頜,令他連咳嗽的工夫都沒有,一口氣從鼻子裏嗆出來,噴出許多稀水。
我怕生事,喊了句:“師哥。”
馮炳閣鬆下胳膊,斜著踏出幾步,一隻腳狠狠踹在那間小館子的外牆上。
一層土,嘭地散了出來。
陳其捯著氣兒說:“你們來我這裏,花錢吃飯,我攔不著,為別的事,免開尊口。”
我說:“好,問過這一句,我們扭頭就走。師父明天入殮,你來不來?”
馮炳閣在一邊不動,支著耳朵在聽。
陳其仍舊倚著樹,抹了抹臉,卻並不看我。
他冷笑著說:“這麼跟你說吧,哪天如果我知道自己活不長了,我就是爬到外地去,也不跟他埋在一個地方。”
我叫:“馮炳閣,咱們走吧。”
他像螃蟹一樣,橫著身子從胡同裏麵,搬過來一塊盆大的石頭塊,有棱有角。
經過陳其身邊時,陳其捂著頭,躲到樹後麵。
馮炳閣使勁抬起胳膊,朝館子剛裝好的玻璃窗上,狠狠扔了過去。
啪啪啦啦,許多碎碴子崩到陳其頭發上,他吭也不吭一聲。
我跟在馮炳閣後麵,轉身走了。
那天晚上,田豔托胡同口的大嬸,把我從家裏喊出來。
我以為她來找我理論,叫我賠玻璃。沒想到卻是她先從布包裏掏出一個白信封,叫我轉送給師娘。
我一摸,是錢。
她用手腕蹭了蹭額頭說:“我剛走開拉個煤,你們就找上門了,也至於鬧成這樣?”
我問她:“明天陳其到底去不去?”
她一臉莊重地說:“他會去的。”
那天清曉,店裏派了專車到師父家接我們,百彙還幫忙做了個火盆。
周圍一片半黑半藍的。
我和馮炳閣,仍站在街口等,他沒醒過來似的,一根接一根地抽著,提神。
天邊見白,他把脖子捂嚴,說:“別等了。”
我說:“反正師娘他們還沒出來。”
馮炳閣手裏夾著煙,指著樓門口,讓我看。
“誰說的,你瞧瞧。”
我一看見師父的黑白照片,被老太太捧了出來,腦袋立刻就嗡嗡作響。
我問他:“你有暈車藥麼?”他怪我事多,說:“要不進屋裏,給你拿瓶醋?”我說:“算了吧。”他把煙在鞋底一碾,就要往車裏鑽。
我還要回幾下頭,再跟過去。
臨走到車門前時,隱約是看到了一個又高又細的身條,在街口一晃。
是不是陳其,我說是。我在心裏告訴師父,陳其來過了。
下午,齊書記泡了一壺釅茶,等我和馮炳閣來,倒上。
他把眼鏡摘到手裏麵擦,問師哥:“從那種地方回來,要不要先洗個澡?”
師哥正咕咚咕咚地喝茶,差一點被嗆到。
他又對我說:“日子過得比坐飛機還快。一轉眼,這麼多年過去了,記得當初還是我力排眾議,把你搶到店裏的。”他抬起手,比劃著說:“那時候你還是個小孩子,如今可不得了哦。”
我告訴他:“書記有話不妨直說,不礙事的。”
他把臉衝向師哥,指著我說:“瞧瞧他,哪裏有半點像楊越鈞。楊師傅走得突然,卻是輕省了,一大攤子事,留給我這個不懂業務的,怎麼處置!搞不好,要被人家牽著鼻子走。你沒看店裏,一聽說老掌灶沒了,個個蠢蠢欲動,放羊的放羊,找下家的找下家。這工作該怎麼開展下去,有誰替我想過?”
馮炳閣適時地插話說:“不是有我們哥兒倆麼?”
齊書記繼續跟我說:“你之前主動提出回到灶上,我和你師父都很重視這件事。現在老人的頭灶正好空出來,沒二話,你來。另外他親口講過,在協會任教的工作,本打算領著曲百彙一起去的,這個主我能做,我看由他替你師父,去講課。”
我說:“好。”
他點了點頭,將上唇伸進茶杯裏,咽下一口後說:“至於經理這個位子,也不好空著。”
師哥兩眼放起光來。
齊書記又說:“你們師父老早就讓我物色人選,我剛剛從一家私營酒樓裏,挑了一個人,誰承想還沒和對方碰麵,老人就走了,這才問一問你。”
我說:“既然我回了灶上,和大家一樣,就是個廚子。誰要走,誰要留的,都是成年人了,自己還做不了自己的主麼,和我商量不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