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1 / 3)

聽說我和店裏打了招呼,要去仿膳飯莊實地觀察,張晗連好不容易搶到的倒休也不要了,一定要跟過來。我以為她是想鑽個公家買賬的空子,貪嘴吃,席間特意多加了抓炒魚片和琉璃茄子,有鹹有甜的,可口。結果前前後後,她也沒動幾下筷子,始終攥著個黃白鮮明的一品燒餅,不撒手。

兩個人草草地從漪瀾堂裏穿出來,向瓊島岸邊的遊廊走去。

水麵上結了一層薄薄透透的淺冰,細看下去,懷疑那更像是被灰粉一樣的孤霧,給鎖住了。

我隨她站在一排枯寂的柳樹幹下,不知在看什麼。我告訴她:“剛才的海紅魚唇、鍋貼裏脊,是滿漢全席裏的宮廷名菜,獨此一家。你倒好,跟吃藥一樣,早知道就不準你跟來。”

她的手可能是給鐵欄杆冰到了,乍地抬起來。我又說:“明天馮炳閣被派到頤和園的聽鸝館,你要是嫌仿膳沒趣,就跟他再去一趟。那裏有道叫燒活鯉魚的名菜,是專門為慈禧做的。據說下鍋前,先拿濕毛巾裹住魚頭,不掏鰓,澆好汁,快速把魚身放熱油裏去炸。隻要火候準,等上了桌,魚嘴還是張著的,眼睛和頭全會動。聽鸝館的師傅會讓遊客在昆明湖裏挑魚,現撈上來開牲,連外國人都特意趕過去拍照。”

張晗轉過頭,冷冷地看著我。

我才意識到,這種事情,不是哪個女孩子都願意聽的。於是我訕訕地把身子一背,向東北邊的公園遊船停靠處,望了過去。我又告訴她,你知道麼,不到二十年前,街道辦事處的人想把我分到這裏,做救生員。像眼前這個時候,不幹活,職業養膘,照樣有錢,有編製。也不知當初怎麼想的,這樣好的差事,全不要。假如我點點頭,來了這裏,咱倆今天也能見著,隻不過你還是站在岸上,想心事,我坐在船頭,猜這個姑娘,到底是想跳,還是不想跳呢。

她終於被逗樂了。

“這麼窄小的一麵湖水而已,也好意思叫北海,害得我滿心歡喜地趕過來,原來又上你們北京人的當了。”她半認真地跺起腳來。

我在旁邊聽了,不知道該說什麼。

“快二十年了。”她將我的話,又輕輕念了一遍。“說我有心事,其實是你有才對吧。不僅有,還令你執著了二十年,仍放不下。”

“誰還不都是這樣過來的。”我說。

烏沉沉的天上,太陽光和雲,晃得她,強睜起一半的眉眼。

“那天是師父走後,我第一次站在他的灶上,腿發軟,後背刺刺地冒著涼氣。”

我順著岸邊的柳樹,一棵接一棵地走下去,她緊緊跟在旁邊,仔細地聽。

“和老人共過事的師傅們,故意嘻嘻哈哈了一整日,還敬我煙抽,我心裏什麼滋味,他們懂。可是有些事情,光懂了沒用,得有人去做。我不說,想必你也聽過,當初鴨房的葛清,是怎麼待我的,後來我又是怎麼待他的。”

到了剛好能望見永安橋的地方,我停下來,她也不走了。

“師父原本有個心願,我也是這兩年才明白。他想我們五個,能接好後廚的班,他也盡早去協會安排的機關裏任教,走一走場麵,享一享清福。他總說,一個人收山的時候,不看他做過什麼,而是看徒弟對他做過什麼。是我沒用,令他落了空。這幾天我總嘀咕,老人臨走前,躺床上,到底在想什麼,會不會怨我。二十年算什麼,就是再幹二十年,又算什麼,欠他們的,始終是還不清的。”

“等你將來心梗了看看,除了疼,哪有力氣想這麼多事。你是來幹活拿工資的,又不是賭錢,還什麼還。”

“忘了從何時起,對他們的回憶和愧疚,像藤葉似的,一點一點爬到我的腿上、肩上,把我繞在灶台前,脫不開身,我覺得這些老人們,一定在哪裏看著我。年輕時剛進這行,店裏都叫我驢師傅,我還嫌難聽,可如今想哪位見到我,再這樣叫一聲,可難了。”

她往前邁了兩步,站到我身前。

“驢師傅,您講的這幾位老人,都還在嗎?”

“應該都不在了。”

我心裏一陣酸。

“那麼我替他們,傳個話給你吧,這些陳芝麻爛穀子,拿出來曬一曬,就放下吧。人走到最後,終有他自己的定數。犯不上你拿別人的命,作踐自己,嗯?”

“這倒不會。有年師父生日,我們五兄弟聚在老人家裏。大家圍坐一起,桌子不大,相互擠一擠,那回是人最全的一次。當時我看看這邊,又看看那邊,那時的情景,記一輩子。”

張晗倚住欄杆,把身子探到湖麵上看,半聽半不聽的樣子。

“要我說,你呀,別看歲數比我大出不少,卻沒經過什麼事,才總去記這些。你看我,半個中國都走遍了,遇到多少事情,說忘也就忘了。像你一樣,都塞在心裏,還活不活了。”

“被你說的,我白長這麼大了。”

“那可不是,我勸你也學學我,多出去走走,看看。比如在大海邊,一站,心裏就豁亮亮的,什麼都放下了。”

我經她一說,心思真動了起來。

“你還去過海邊呢?”

“我?我從小就立誌,要去海邊。有兩處地方,是死也要去的,一個是北海。誰想來了才知道,不過是一座公園,一片湖,北京人,不實在。”

我忍住不笑,聽她再說。

“還有一個,就是上海。所以那回聽你去上海,待了沒兩天就急著要回來,我還替你可惜。說明你呀,和海沒緣。”

“啊?上海,有海嗎?”

“怎麼沒有,上海上海,沒有海,敢叫這個名字麼。”

“就這點見識還要我跟你學,被坑了一次也不長記性。”

天暗了,不知是霧氣更重,還是真的暗了。

我問她,南門出還是北門出,她前後看看,搖頭不知。我說那就北門吧,還能再走一走。

“我想起了那條魚。”

“哪條魚?”

“那條蒙住腦袋,身子死了,被端上桌,還張嘴呼救的魚。”

我聽了,悶聲不語。

我們走過船塢旁的泥地小徑,才看到有好些灰皺的側柏,被棚架支住樹冠,鋪上草皮墊子,埋溝施肥。

我忽然記起,今天這些話,還從沒有跟任何人說過。於是提醒她,別散出去。

她點點頭。

不知為什麼,我又添了一句謝謝。

她噗嗤兒笑了。

“謝什麼,看你那副樣子,下巴頦子一抖一抖的,生怕你對著我再落了淚。讓公園裏的人看見,算哪回事。我這才講些笑話,分分神,你真以為我是傻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