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各自怎麼通的氣,全不避諱我,所以這種事我不能管。
但我清楚,你悠著點就好,如果哪天玩炸了,被馬騰揪住,誰也不知道會討到什麼好果子吃。因為最淺顯的一個道理就是,官大一級壓死人。
所以大多數時間裏,我都安安分分地待在鴨房,眼不見為淨。
可即便這樣,有一天百彙仍會急得險些栽進來,呼哧帶喘地說:“哥你快跟我過去,出事了。”
我也來不及問,就跟了出來。
百彙沒有屁股,飛跑在前,他的腿像是兩根光禿禿的竹板,打著節奏,領我從一樓爬到三樓。
本想一邊上樓梯,一邊問清狀況,可哪裏還找得見他。等我到了宴會廳門口,隻看到烏泱泱一片人霧,迎麵而來。很多張生臉,青鐵鐵地看著我們。有服務員遞信:“曲師傅,你們還來這裏幹什麼?去經理辦公室啊。”百彙的手腕朝腦門上一磕,連說該死,便又把我往二樓拉,才見到又一批人,堵成一團。
我過去後,他們自然讓出一個半圓,都是灶上的兄弟,彼此點了點頭。
百彙順出兩口氣,剛要和我說話,正好經理室的屋門一開,張晗由裏麵走出來。
她身上仍是那件鮮麗的旗袍,臉龐塗著白麵般的厚粉,還用發簪高高地盤了個道姑頭,濃妝豔抹得像剛下了戲台一樣。她不露聲色地關好門,站在我對麵,悄悄說:“屠師傅,你先別進去,好不好?”我回頭去問百彙,這次到底誰跟誰。
百彙剛想張口,我們就聽到裏麵開了罵。
“你也別這兒給我上課,今天栽你手裏,算我倒黴。要殺要剮,來個痛快的。”
是馮炳閣的聲音,聽上去,他倒成了理直氣壯的一方。
我看了看張晗,她也望著我。
過去半晌,也聽不見馬騰講出一個字,我甚至懷疑,他到底在不在屋裏。
“不如我告訴你怎麼辦吧,依慣例,這種事被逮了,無非就是扣全年獎金,寫檢查。不要說是你,我給楊師父當副手的時候,屠國柱都還沒進店。他當經理,還是我饒給他的。”
馮炳閣,又瞎咧咧起來。
身後幾位師傅,搖著頭,衝我擺手。不明白他們是要我走,還是催我進去。
“您這樣說,倒真提醒了我。既然您是前輩,就更該明白這種事讓我多難堪,讓萬唐居有多難堪,您想過沒有?如今跟屠師傅管理後廚的時候,可不一樣了!”
我剛想推門問個究竟,就聽馬騰的嗓子越吼越壯,最後竟還拍起桌子,連我都被震了一下。
百彙趁空緊忙把我拽開說:“完了,哥,師哥被抓了現行。”
我說:“終於有個嘴沒被縫死的。”
他說:“這件事我最清楚。店裏這幫師傅,越不見馬騰有動靜,就越以為人家好欺負,其實他一直在忙經營的事,沒效益,他自己講話也沒趣。好了,齊書記搭線,旅遊局的幾個外國團被他爭取到了,今天是頭一批。”
我說:“這些我都知道,可跟馮炳閣有屁關係,他隻管吊他的湯。”
百彙低著頭嘟囔:“本來一切都安排妥當,由張晗迎賓接待,外國人一見她會英文,特開心。誰料到中午那個中方代表,跟踩到釘子一樣,嗷嗷直叫。”
我一聽到這裏,便猜出一半,問他:“是不是馮炳閣也想來一刀?”
百彙說:“是。”
看他那個樣,後麵的話,就不用說了。
這時,張晗走過來,抿了抿棗紅色的雙唇,定睛看著我說:“屠師傅,你可以進去了。”
我抬手準備敲經理的門,同時斜著眼睛看這幫師傅,他們有人識趣地慢慢散了。
屋裏隻剩馬騰一個人了,他就穿了身白汗衫,袖管挽起。
見我進來,他反要為我倒水,臉上仍帶有餘波未平的恍惚。
“您聽到過麼,馮師傅見這個團的費用大,私自在一桌裏加了兩瓶五糧液、四盅灰參。”
桌子上擺了幾瓣吃剩的橘子,他攏了攏,把杯子推過來,熱氣一熏,我揉了揉眼睛,點頭。
“屠師傅,這個團可是我辛辛苦苦,從旅遊局攬下來的。”
我忙搖手,示意他別來這套。
“好,他如果辦得幹淨,不被人逮到,我沒話說。可他玩砸了,人家代表親自訂的菜,又特意看了一眼單子,覺出不對以後,根本沒去後廚跟你廢話,直接找到我頭上了。那請教請教你,我怎麼辦?!”
我慢慢抬起眼皮,空了一會兒,擤了擤鼻子,問他有煙麼。
馬騰強壓著火,給彼此各點了一根。
“這種事,他一個人,辦不過來吧。我的師哥我了解,你讓他自己吃下這麼多東西,胃沒撐破,膽先破了。”
他把煙灰彈到橘子皮上,沒言聲,閉著眼想。
“前台結賬的人幹什麼吃的,瞅見苗頭不對,不知道改麼,相互打個掩護不就行了。”
“你的意思,是讓我去問張晗了?要不然讓她進來,給你和馮師傅賠個不是?人家現在還跟宴會廳裏,跟客人一一道歉,你不能因為這是你師哥,就隻顧護短,連規章製度都不講吧。”
馬騰急了,論理,他應該急。出了事,他能先找我這個總廚商量,是我要領情才對的。
“沒人幫他,說明馮炳閣人緣差,這我認。可我想提醒馬經理,這是他站出來了,但這裏麵誰還有份,沒站出來的,您卻不聞不問。換是我,我也不服,我也要吼的。”
“屠國柱,你聽聽你說的這是什麼話。”他站了起來,全身繃直。“你還有點總廚的樣子麼?這種雞鳴狗盜的事情,被誰捅到上麵,連我一起吃不了兜著走。我也不跟你白費口舌,我的意見,立即開除,全店發通知,上報區裏自我檢討,爭取還有個留一張臉的餘地。”
“不行。”
“不行?你是經理我是經理,他我還不能碰了?你屠國柱好大的能耐啊,是不是我這個位子坐不坐得下去,也要看你的臉色。”
“我沒那麼多廢話跟你講。”
我也一跺腳,跟著站起來。我還拍了一下桌子,嚇得他一愣,後來我挺後悔拍他桌子的。
“你就算說破大天去,想開馮炳閣,我屠國柱頭一個不答應,不信就硬來一次試試。”被逼到這個份上,我自己反是樂了。“我的師哥,我護短有什麼不可以的,他是這個店的元老,店裏養他都是應該的。我要是連這個短都護不住,連我待著都沒意思了!”
“好你個屠國柱。”馬騰指著我的鼻子,氣得連手也抖起來。“我厭的就是你們在後廚這種稱兄道弟的做派,師哥師弟又怎麼樣,犯了店裏的製度,親爹也沒情麵講。連你都帶頭到我這裏,論起哥們義氣來了,我講的話,誰還會聽。你不是總想去涿州出差麼,我不攔著,你趕緊給我走,去了河北,你再去河南,給我走得越遠越好!”
我還要接著還嘴,就聽吱扭一聲,外麵開出一道門縫,探出個腦袋。
“馬經理,齊書記請您過去一趟。”
馬騰也真想得出,為了把我支開,他應了涿州那處鴨場的請求,派我過去給人家搭鴨爐。
同時,能跟對方將鴨坯的供應合同,簽下來,這也了卻我一個心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