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1 / 3)

回到家裏,我問邢麗浙,馬騰講的那些道理,到底算不算個道理。

她歪在沙發上,悶頭攥著幾塊花花綠綠的布料和一條長裙。

我說:“我跟你說話呢!”她才抬起頭,看看茶幾上擺在麵前的剪刀、線軸和頂針,又看看我,傻笑著。

她說:“你何苦生那麼大怨氣,眼下這個形勢,誰說得好。擱二十年前,管你的菜賣不賣得動,有國家給你兜著。如今效益差些的,真敢讓你下崗,再不濟,就交給私人承包。今天這家店的菜剛領了獎回來,明天就關張的,少嗎?人家是領導,他怎麼說,你就怎麼幹唄。”

我長吐一口氣,說:“這些還用你講。我是琢磨,以前師父管後廚的時候,店裏效益好好的,怎麼我接了班,卻一直在走下坡,算來算去,是不是這個萬唐居,真是被我弄砸的?”

邢麗浙趕緊把嘴扭過去:“呸呸呸,這麼不吉利的話,你也不嫌晦氣。沒瞅我縫線呢,紮了手,你給我做飯吃?隻要店裏還給你開得出工資,操那份心,有趣嗎?早不是經理了。”

我說:“萬唐居生意是好是壞,你這個管賬的,應該最清楚才對。”

她的嘴緊閉著,一言不發。

僵持了好一陣子,她才肯抬起頭,叫我替她紉針。

我把線頭含在舌頭上,問她忙活什麼呢。

她說:“別人不心疼我,我自己還不心疼自己嗎。我也看出來了,指望你,早晚得餓死,這不是縫個可心點的圍裙,幹起活來,也方便一些。”

她一麵說,一麵將三個花色不同的小塊布料,並排拚起,再沿著素色邊,貼著毛邊,緝明線,抽裙褶。我見先前已經剪出的蘋果形側袋,被她用咖啡線繡上葉子梗,一紮,居然真有幾分時裝的樣子。她拽起寬大的V字領,在後腰部串進一條結帶,套在身上時,抽緊一係。她說:“你看,還真是貼身,燒飯的時候,隨手就能把勺子,味精瓶放在這一列小口袋裏。側腰的大蘋果袋子呢,就放些刀叉之類的餐具進去。這樣在廚房裏,我隨時可以進入戰鬥狀態啦。”

我覺得可笑,於是把報紙一抻,擋在臉前,告訴她:“你的新圍裙要是這麼個用法,勸你穿之前,先把藥箱找出來。”

她三兩下便將布料團成個球,攢在手裏,使勁拋出來,扣到我腦瓜頂上。

“屠國柱,你以後還是住在後廚別回來了,省得就會說這些風涼話來氣我。”

馬騰管理萬唐居的這段日子,前廳服務組的那些孩子們,天天像過年一樣,喜氣洋洋的。有一日我正在灶上,盯著小夥計做清炒蝦仁,剛指出來:“你的芡放多了,怎麼心裏像長了草一樣。”結果他火急火燎地說:“對不住屠師傅,最後一道菜了,我做完要趕到小宴會廳,服務組正擺桌飾,培訓端茶倒水,還等著我們打分呢。”

我不好硬攔,於是等人都走掉了,便獨自在後廚裏炸起雞蛋皮來。

炒勺上火前,抹了一層油擦淨,再攤平薄薄的蛋糊,直到它被炸成純金黃色,像和尚披裹在身的袈裟一樣,映在我的眼裏。

我不由自主地,為這道菜的色澤,叫好,差點還笑了出來。

“哎喲,第一回看見,還有人自己為自己笑的。”張晗站在我旁邊,故意用手指刮著臉。“不知道害臊。”

我回過頭,忍不住上下一看,被驚得臉軟心跳。

她穿了一件海棠紅的禮儀長旗袍,錦緞麵,立領偏襟,將本就古雅的姿容,襯得越發嫋嫋婷婷。兩截蔥管一樣細白的臂膀,露在光光的齊肩袖外麵,晃得人神亂。

“穿成這樣,趕著結婚去?”

張晗輕低下腰,伸手捏住高開叉的下擺,我的目光隻看她紮在盤發上的簪子,不敢再瞅別處。

“別說我了,你沒去廳裏看看,那幫丫頭的樣子,和師傅們全都笑成一團,有幾個還能正經打分的。”

“胡鬧。”我背過身說。

“大家還問,屠師傅怎麼不在,我才過來找你。她們是很盡心盡力的,用綠葉、香花和紅果,擺出彩蝶迎客之類的桌飾,你不去,也太不近人情了。”

“我這眼力,看個汁兒寬了窄了的,還能勉強用一用。其他的地方,去了反倒被你們笑話。”

“你這樣講,合著上回我勸你的話,也都白說了吧。”她的聲音慢慢飄遠,卻一直都在。“虧得我去找來幾枝梅花,斜插在一盤清水裏,配上麥冬,等著你來看。誰想到,是白費力氣。”

“不好好幹活,整天竟琢磨這些旁門左道的,現在可好,還拉上我的夥計了,害我想支使個人都沒有。”

我轉過身,想跟她理論理論。

“好好幹活?你聽你這口氣,去翻翻日曆,九十年代了屠師傅。難道我們這樣就不是為了工作嗎,否則誰平白無故的,穿得跟年畫一樣,還唐裝旗袍。為了襯這個店的特色,馬經理沒少出創意,人家的苦心,你得配合吧。”

“我說一句,惹出你一百句,隔行如隔山,你忙你的,我忙我的,好吧!”

我見她總在轉身,到處亂看,忍不住又想問。

“你還不走?我這兒沒有錢包讓你撿。”

她噗嗤兒笑了。

“就是有的撿,誰稀罕,裏麵頂多也就是些鋼鏰兒、毛票罷了。”她雙手別向後背,不知在夠什麼。“你們這裏連一麵鏡子也沒有?”

我指著洗菜台旮旯說,那裏有一個小的。

她高抬起腳下的高跟鞋,露出玻璃絲襪,躡手躡腳的樣子,引得我也跟了過去。

“聽他們說了麼,現在的萬唐居,單靠你,不行,單靠馬經理,也不行。你們倆什麼時候能步調一致了,這家店的生意,才算有了指望。”她把身體湊到窄小的鏡子前麵,不停地轉動著,從各個角度上,欣賞這身衣料。“師父,你不是沒人支使麼,你看我行不行?”

“你行什麼?”我站在她身後,一邊看,一邊問。

“炒菜呀,把我教會了,省得你煩我了,又說,隔行如隔山,我拜你唄。”

我一笑,沒理會她。

“看得出來嗎,小時候在鄉裏,我還學過新疆舞呢。”

她一度對著鏡子,舒展地帶著節奏,動起脖子,搖起手腕,仿佛柔枝嫩條一般。

我遠遠地在鏡子裏,看到自己的腦袋,成了一個小圓點。

她說:“去,幫我看一看。”

然後她接著輕舞起身體。

我想此刻屋內屋外的,再沒有別人,於是朝前邁了兩步。

往日裏如墮煙霧的廚房,竟在那一瞬,也跟著變得清清麗麗,沉聲靜氣起來。

張晗忽然停了下來,對著鏡子裏的小圓點,大聲說。

“師父,你總看著我幹什麼,我是讓你去門口,看有人來了好趕緊告訴我。”

馬騰的處境,和我做經理時,完全不同。

最為本質的差別,在於後廚裏似乎沒有師傅買他的賬。

廚子的心思,都會拐彎。明麵上,不至於令你調不動人,進不去門,隻是在活兒上有些小動作,不說,外人永遠要蒙在鼓裏。比如在我看來,馬騰很沒必要的一個動作,就是為了壓低成本,去減職工餐的標準。師傅們眼睜睜瞅著自己碗裏的米飯和肉,變成了榨菜和粥。新經理不是愛算成本麼,你在這點省下來的,自然有人幫你在別處耗出去。香菜,一根一擇,也可以,一刀一半,切沒了,也可以,一個月下來,你是省了,還是費了?萬唐居占地大,街道裏很多小鋪的電表、水表都擱在店裏,一起走字,三個月一結。因為關係處得不錯,一個電話,那邊立刻把錢擱過來。哪家想耍個賴,年頭久的師傅咳嗽兩下,最多拖一個月,準送來。現在呢,電話也沒有人打,誰是經理,誰催去吧,天天喝粥的人,身子骨沒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