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2 / 3)

因為天冷,鴨房的火也歇得早了。

我和蘇華北一人一個馬紮,胡亂坐下,他仍是很孩子氣地四麵亂看,不安分。

“哥,感覺你現在的心勁兒,也大不如前了。我現在別的本事沒有,看人臉色,比看火還準。”

“你嫂子整日在家熬中藥,把我也熏得頭昏腦漲的。還有這幫孩子,沒一個讓我省心,我年輕時,在鴨爐前一盯就是六七個鍾頭,夏天能把褲襠都淹了。後廚誰不是這樣過來的,切了手,也不敢吭聲,有好心的瞅見,遞你個創口貼,接茬幹。如今這幫孩子,都是烹飪學校培訓出來的,你得哄著,求著說,趁著年輕,腦子好,學點吧。沒人聽你的,錢太少了,有勉強學到上手的,看哪家店給的多,第二天就不來了,連點人情味也不講。”

蘇華北臉紅起來,把頭一扭。

“哥,你還活在過去呢,我怎麼跟你說話這麼費勁呢。”

我一股氣猛地頂了上來。

“因為我壓根兒跟你沒話可說,老人留給你什麼,你又怎麼報答他的。有良心的話,自己想。”

“這個問題,以後我一定回答你,但不是現在。你就不想知道,我在南方這些年,是怎麼熬過來的?”

我不想搭聲,卻又實在沒什麼可幹的,隻能側過來頭,給他個臉。

蘇華北沒趣地笑了兩下。

“當初我是借著我爸退休前的關係,拜了廣東菜的一位大師。你們師兄弟間,是怎麼議論我的,我都清楚。可是他單那一天,就收了多少徒弟,你能猜到麼?”

我倒要聽他怎麼講出個花來。

“我是他第五百個,第五百個徒弟啊!他光靠收紅包,就能拿多少錢,你想一想。後來我去廣東找他,想學東西,可到了人家地界兒,根本不搭理你,你是誰啊,我連他人影兒都見不到。我再想想咱師父是怎麼對我的,你說我還有臉見你們?再說這就認了,那也太小瞧我蘇華北了。後來我一個人,去深圳的館子,做北方菜,結果根本沒人雇你。半個月,我能換三份工作,有時正在後廚炒著菜,就能有馬仔從你身後追過去砍人。那時我才明白,什麼是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實在沒有辦法,我才把楊越鈞的名字報了出來,被龍華藥膳的老總看中,容我管些事情。”

我忽然意識到,好像還從未見過這樣認真、一身熱氣的蘇華北。在我眼裏,在師兄弟眼裏,他永遠都是那個對每個人都千好萬好,恭恭敬敬的小弟弟才對。

“當初我走得確實不是時候,可這些年我琢磨,光守著自己那點東西,能有幾個認識你。先把市場打開,吃你的人多了,你才有資格講規矩,講門檻。電視裏整天在宣傳南水北調,那辦公室就建在你家北邊、南線閣路的宣武體育館旁邊。你一個小飯桌,還能擋得住什麼。當年同和居的魯菜牛不牛,你再去吃,全市最地道的毛血旺,在他們家。你聽了,不笑掉大牙?可挨著家門口,全國各地的風味菜都能吃著,讓老百姓說,這才叫繁華,才叫興盛。”

見我不吭聲,蘇華北將馬紮拉了過來,靠近了又講。

“門口這條街也是一樣,昨天我拎著一隻貓,各家各店地問過。直接進後廚,找師傅說,幫我開了。五個裏麵,有三個急著臉把我轟出去,一個猶豫半晌,不會做,一個接到手裏,啪啪兩下往牆上一撞,再用的脫襪式扒皮。我問他,您廣州來的吧,然後記了他的名字。”

“你的心思活,攀上高枝,眼界當然不一樣了。我隻是惦記那個,從前跟在我屁股後麵,整天對著一根茄子,一碗麵,想著怎麼做出花樣的小光頭,還回不回來了。”

“我現在也沒變呀,我們那個店,取名藥膳,就是想怎麼能把中醫的傳統理論,和南北飲食,結合起來,這樣才有商機。如今我兩眼就瞅哪裏有空子,我就能聽見金錢落地的動靜。”

我看他說得越加離譜了,終於忍不住冷笑起來。

“那你可來錯地方了,萬唐居這半死不活的狀況你也知道,這裏能有什麼空子給你鑽。”

“哥,你整天兩眼盯著那麼小一個灶台,當然看不見,這就是你趕不上我的地方。”

和蘇華北說話,你好像總得把自己懸在半空一樣,沒著沒落的。

把他打發掉之後,我就直奔三樓西頭的辦公室,去找百彙,我還是喜歡解決實際的問題。

店裏剛將他安排在這邊,就是他爸原先在組織部的那張桌子,因為這個部門早沒了什麼人,所以如果他出去,平日也都鎖著。我溜過去一探身,見他在,幹脆直接抬起手,指著他。

“往醬爆雞丁上堆油菜心,這餿主意你教他們的?你也在墩兒上配了小半輩子菜,好的不傳,淨傳些歪門邪道,本來他們就不長進。我就不信,你天天在協會講課,也敢在人家麵前使這一套?”他被問得兩眼翻在老花鏡上麵,張著嘴看我。“當年灶上師傅溜茄子,讓你配象眼塊,你切個四方塊出來試試,不扒你一層皮的。”

“哥,你站進來,把門關上再說好不好。我也是為他們好,一時救急,你還跟我發起脾氣。你瞧你這話說的,讓人沒法聽。”他也抬起胳膊,衝我不停地招手。“你過來,過來。”

我一肚子的氣還沒撒完,兩三步趟到他跟前,準備接著再罵。

誰想他反倒笑了起來,手掌按在案頭的電話上。

沒等我問,叮叮鈴鈴的響聲,跳了起來。百彙立即接起。

“喂,好,我讓他聽。”他笑得像個窺看到戲法真相的孩子,趕緊將話筒朝我的側臉推過來。

我躬下身子,接到手裏,不明所以地瞅著他。

“師父!是我呀,你還好嗎?”我一聽,頭皮立刻炸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