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1 / 3)

說不清什麼原因,張晗的離去,沒有帶給我太大的觸動。可能是從我身邊離去的人,太多了,反倒可以將無常視作平常。還有我也不太相信百彙說的,以後再也見不到她了,我想她還是會回來的,不一定在那天,我就是有這樣的感覺。

店裏新進來一撥年紀輕的孩子。真的是孩子,師傅們講,一上班就惦記著下班,一到點抬腿就走,想教他們點什麼,你得看人家有沒有時間。我以為我在灶上盯著的時候,情況會好一些,誰想那天碰見一個新手炒醬爆雞丁,出鍋後他故意晃一下盤子,把菜悠散了。我走過去說:“這放以前被老師傅看見,能滿屋子追著你打,信不信?”他翻著白眼直瞅我,說:“是馬經理要求的,散開了顯著量大。”我說:“這道菜的標準就是,最後那一下,手勺勺底啪地把雞丁扣在盤子中心,正好和一個碗倒翻在上麵似的。而且既然是醬爆,就不許溜汁,不許溜醬,醬要均勻地裹在肉上,盤子邊一滴都不能沾,你旁邊碼這麼多燙好的小油菜心幹什麼?”

那孩子又說:“就因為怕醬汁溜到盤子上,才在雞丁外麵圍一圈菜心擋著。既能遮醜,葷素搭配有營養,色澤也好看,是曲師傅給我想的轍。”

我二話不說,一把攥住盤子,照著牆角直接扔了出去。

哐嘡一聲碎響後,我告訴他:“幹不了就擇菜去,別禍害我的出品標準。”

我剛回過身,又有個小服務員急走過來說:“屠師傅,雅間來了一撥客人,非說不會點菜,給菜單也不看。其中有位說,提他的名字,您準知道他們吃什麼。”我問什麼名字,然後便聽到三個字:“蘇華北。”

我嗯了一聲,吩咐他們,直接給雅間送一號套餐,然後一個人站在灶台邊。

過去半晌,菜都走幹淨了,我還是默默不語的,眼窩一陣陣地湧出酸熱。

“哥,當上總廚,你怎麼一點也沒胖起來,倒是老多了。”

我抬頭去向前看,以為是在夢裏。

“哥,看你這沒精打采的勁兒,我更覺著自己當初走對了,否則要我像你這樣,我可不幹。”

周圍有師傅伸頭朝這邊看,我想,他們也和我一樣,從沒在後廚見過這麼漂亮的西服、領帶和領帶夾,晃得人幾乎睜不開眼。

“哥,我老五啊,認不出來了?早知道就不抹這麼多頭油了。”蘇華北嘻嘻笑笑,在我麵前來回來去地瞅。“這還是師父那個灶吧,你借我家夥試試。”

我錯開身,讓出地方,什麼也沒說。

“今天跟我來的這幾位,吃不慣咱們店裏的醬味,那我也把他們拽過來了。為什麼,這是我的家,有我師父,有我哥在,我回北京第一站,哪也沒去,就得先回家裏。”他請旁邊的師傅,拎過來一條化好的鮭魚,有兩斤半重。“可好賴人家是客,連道可口菜也沒有,不像樣。我剛才問服務員,有果汁魚球麼,說沒有,這還行?”

我安靜地站在蘇華北身後,墩上的師傅按他說的,將青椒、冬菇,甚至還有枇杷,切成五分方丁,再拌水澱粉,往裏放糖和蔥薑絲。

蘇華北親手開魚了,他那雙竹節一樣細滑的手指,按在魚軟扇兒上,從背部下刀,剔脊骨。

他對待魚身子外形格外在意,手勁鬆和,這樣的情景很容易使我想起師父,仿佛老人此刻就站在我們倆中間,看著他,回到灶上,仿佛他們兩個,都不曾離開過。

漸漸的,我眼前像是搖著環環相扣的水晶燈籠,模糊一片。

就是這樣,我依然看著蘇華北片去腹刺,將兩個整整齊齊的魚片,並排鋪平,在兩麵剞上十字花刀,切段。這時墩上的師傅,把水澱粉裏的蔥薑絲撿出來後,遞給了他,等他一個一個地塗在花刀魚片上。

他越塗越慢,像是哪裏疼,直到終於挨不下去,隻好停了手。

“哥,你倒是跟我說句話呀,要不你揍我一頓也行。”

他堅持著把最後的魚片裹好,逐個放進兩成熱的油鍋裏,眼見著雪白的魚肉,團成球形,嫩黃如漆。

“我至今還記得,師父當年怎麼考我油溫的,他單門隻跟我一個人講的。其實我早知道油溫有多少度,隻是誠心等他教我,哄他開心。到現在我一上灶,他對我說話的樣子,就總在腦子裏晃,所以我,輕易不再炒菜了。”他另將魚頭和魚尾蘸上玉米粉後,放鍋裏炸透,再撈出後按全魚形狀擺盤。“你跟我把菜送出去,咱哥兒倆找沒人的地方單聊吧。”

於是我等著他,澆上熱油後,放水果丁、番茄醬上去,就跟師傅們打了個招呼,跟他出去了。

一進屋,隻聽見滿桌如鴨子般的嘎嘎叫聲,我全沒聽懂。

“他們說總算吃到一樣正宗的廣東名菜了,隻是沒想到我能親自下廚,走菜。還問我,你是誰。”蘇華北一邊翻譯,一邊扭頭望著我。“我怎麼講?”

“隨便。”我有些不耐煩了。

天知道他又說的哪國鳥語,引得好幾個人站起來,排著隊和我握手,可都還挺有禮貌,不丟分寸,我隻能笑著應付,一一伸手還禮。

“我告訴他們,這是宮廷烤鴨的唯一傳人,也是我哥,從小看著我長大的。人家可都是粵菜大廚,您受累講兩句客氣話。”

我心裏罵他,卻不能掛在臉上,隻好張大了嘴,一字一句地把話輕吐出來。

“大,家,好,萬,唐,居。”說到一半,我都嫌累得慌,直想閉上嘴巴歇一歇。“歡,迎,你,們,不,必,客,氣。”

我話音剛落,眼前的人一溜東倒西歪,笑得下巴都快磕在桌子上了。

“屠師傅,你不用這樣子的,我們普通話講得不夠好,卻能聽明白你的意思的。”

我一把揪著蘇華北的脖領子,往外拽。

“你們先吃,你們先吃。”他緊著退步,手還沒來及伸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