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2 / 3)

“哥,你能來,我最高興了。在深圳這麼多年,我一直都忘不了,從小到大,你對我都是最好的。”

百彙聽見蘇華北的話後,把頭一扭,走到一邊。

“今天的菜,吃著不順心?怎麼不見你動筷子,就離桌了。”我跟他一起走向餐台,看他拿起筷子。“為了紀念師父,特意請烹協的老先生,做了一盤醋椒魚。不過我沒有入熱油炸,改為直接用水汆煮,這樣魚肉才會清新,不膩。”

他挑破那條青魚的軟麵,夾出一塊蒜瓣肉。

“現在的人注重營養,健康,口也輕,所以將來誰能主導這塊市場,錢就會進誰的口袋。”

“你說得對。”我沒什麼興趣跟他討論下去。

“哥,我多問一句,這個宮廷烤鴨的配方,你申請專利了沒有。”

“專利?什麼是專利?”我被問得一頭霧水。

“沒什麼,哥,你就不想知道,我這次到底是為什麼回來嗎?”

“這不是都看到了嗎?”我笑著把臉朝師娘一拱。

“你有沒有算過,師父做的幹燒鱖魚,一天能賣出去多少條?”

“他親手做的?超不過十五條吧。”

蘇華北今天問的這些話,令我挺意外的。

“是麼,就算他能一口鍋裏翻出兩條魚,那個無眼抽風灶,也還是跟不上客人的點菜率吧。可你知道麼,外麵有多少人來,就是為了吃你烤的鴨子,吃他燒的魚。”

我還真沒想過這個事。

“你到底想說什麼?”

“你的手藝再好,供應量也是有定數的。可如果將這些菜的製法和配方,變成統一的生產標準,讓每一個人都能做出同樣味道的成品。”

“每一個人?”

“我在深圳,這些年隻幹了一件事,研發燒魚的醬汁配方。你看,供貨商到處都有,店麵你也可以自由選擇,但隻要醬料的工藝在你手裏,你就算投放到全國各地,都不是問題。那時候的經營額,是個什麼數,你敢想嗎?”

見我還沒轉過彎來,蘇華北繼續說。

“我有個大膽的設想,客人想吃什麼魚,直接來店裏選原料,鰱魚、鱘魚、娃娃魚我都有。半加工的主料和配料,直接放在鍋裏,端上來,他們可以任意選擇放我哪個醬料進去,自己加熱,自己吃。整個過程沒有大火,沒有人力,沒有油煙,綠色,健康。”

“客人自己加熱?那還要廚子幹什麼。”

“對,這將會是未來餐飲業的趨勢,一家沒有廚師和油煙的餐廳,也是我的理想目標。”蘇華北冷靜地說,“或許,不止是一家。”

我抬手叫他別再說了。

“你今天辦這麼個場麵,對著師父的遺像磕頭,就是想跟他說,要開一個沒有廚師、沒有油煙的餐廳?”

蘇華北淡淡地看著我,仿佛我這個反應,早在他的預料之中。

“哥你怎麼就不明白,那是兩回事。”他不再跟我解釋什麼。

張晗已經一個月沒有來電話了,我整日整日地泡在百彙辦公室裏,抽煙,愣神。

起初他還陪我說上兩句話,解答我的種種猜測,比如家裏的狀況,不方便了;比如找到了新工作,沒時間;比如,什麼原因也沒有,就是不再聯係了。有時候他隻是自己備課、編稿、看來信。偶爾一拿起電話,想跟協會的人安排活動,就會被我打斷,讓他趕緊撂下,我怕張晗打過來的時候占線。

後來他也不再理我,兩個人從白天耗到晚上,能一句話都不跟對方說。

再後來,那裏儼然成了我的辦公室,他幹脆躲到外麵辦公了。

大部分的時間裏,我都是一個人,在屋子裏抽煙,直到屁股都坐麻了,直到窗外枯黯的柿樹,空留下傘骨般的椏杈,全被我數了個遍,我仍然不想離開這間——令我最後聽到她聲音的屋子。

我會回想,我們最後一次對話的內容,反反複複的,我以為她沒有流露出一絲一毫的、不願再聯絡的意思。

可能沒有流露,也算是一種流露吧。

邢麗浙的身體已經有了些起色,我暫時也不需要按壓她的腦袋了。

她開始把工作帶回家裏,點燈熬油地算賬,顧不上理我,甚至一個晚上,我們也說不上一句話。有幾次我鋪好了炕,靠在枕頭上,看著她的後背,仿佛臥病在床的人,是我。

“店裏都經營成這幅樣子了,不知道你哪裏還有那麼高的勁頭。”我本不該影響她的。

“越到緊要關頭,越是表現你價值的時候。”她沒有怪我,反而停下了手。“如果店裏列一批下崗的名單,你猜會不會有我?”

“不知道。”

“你當然不用知道,反正又輪不到你。”她轉過了身子,手伸進被子裏,看暖水袋的位置放正了沒有。“你看我現在的身體,哪還離得了藥罐子。這個年齡,最危險了,誰要讓我回家,那還不如一槍把我給斃了。”

“你在店裏資曆那麼老,不會有你的,再說這不是還沒走到那一步呢麼?”

“資曆老管什麼用,就怕是礙著誰的事兒了,反而容易被掃地出門。我得了病才幡然醒悟,當初自己清查這個,限製那個,嚴防死守了一輩子,錢又進不了自己的口袋,反倒替公家挨罵。”

“你現在明白也不晚。”

她一聽我說這話,立刻坐到床邊,屁股壓在我的迎麵骨上。

“是不是?所以我也觀察了,我看齊書記一退下,將來這個店裏,獨攬大權的,還不是馬騰一個人嗎,他要什麼,我這邊就極力配合。比如上個月底他問我,請幾位老板來店裏吃飯,這個支出怎麼走,我就幫他算在折舊和職工福利裏了,神不知,鬼不覺。後來他想動一筆賬上的錢,問我可不可以,我說您是領導,您說了算,這個主我可做不得,他就明白了。如果我說,您這是逼我犯錯誤,他就立刻打消念頭了。”

“邢麗浙啊邢麗浙,你當年連我一口鴨肉都不吃的主兒,如今徇私枉法起來,比電視劇裏演的還不差。”

“屠國柱,你不要站著說話不腰疼,你整天往曲百彙的辦公室跑,為了什麼,別以為我不知道。你是這個店的總廚,這個店隻要不關張,沒人敢動你。我呢,不靠這種辦法,抓住些把柄,我還不是轉眼就被人家踢開?你忘了你當經理的時候,我是怎麼幫襯你的,現在我哪件事,又指望過你?”

我想把被子掀開,抽根煙,結果她不讓我起身,直接把煙盒火機拍到床上。

“別怪我沒提醒你,馬騰是個綿中裹鐵的人物,心眼兒比你活。他如果再交代你做什麼,你就照著去辦,別再和以前似的唱反調。就當是我邢麗浙唯一一件求你的事,好不好!”

後來我是默念著邢麗浙的囑咐,走到馬騰辦公室的。

一側的窗簾被拉出來,正好擋住光照,令房間裏顯得死氣沉沉的。

他的手背墊在桌麵上,枕著腦門,在打盹兒。

我又敲了兩下門板,仍不見動靜,就想出去。

“好不容易來一回,坐也不坐就走,看來我這還是比不上曲師傅屋裏舒服。”

馬騰站起來,轉身將窗簾一拽。

滿眼的灰塵,像魚食一樣,浮遊在我們中間。

他見我不應聲,就快速整理起桌上的報表和檔案袋。

“馬經理為了萬唐居,真是鞠躬盡瘁。眼下全國都在學習焦裕祿同誌,今年再評勞模,我看除了你,再沒有人敢站出來爭了。”

我坐好後,總感覺邢麗浙正躲在哪個地方,盯著我看。

“勞模?連你屠師傅都快成甩手掌櫃了,誰還看得上這個。我就知道客源減了,獎金停了,工資少了,頭一個挨罵的人,是我。”

馬騰掙大力氣勉強張開眼睛,我才注意到,他臉上泛起了成片的青黑色。

“我還算年輕,這個時候拚一拚,應該的。不過屠師傅,你從前那股迎難而上的心勁兒,哪去了?如果萬唐居真出一個焦裕祿那樣的楷模,那也不應該是我吧。”

“馬經理,隔行如隔山,有些話,我們注定講不到一塊兒去。互相體諒吧,如果能幫你做點什麼,我能不盡心嗎?這不是一直盯著灶上,沒有機會麼?”

“機會,還不是說來就來嗎,我來之前,店裏接待過一次日本首相,你記得嗎?”

“有這事。”我看他又亢奮起來,心裏開始掂量剛才那句話說的不對。“那還是楊師父主事的時候。”

“對,也不知對方回國後是怎麼宣傳的,現在有家日本電視台,要做一個介紹中國美食的專題片。人家特別強調,要采訪萬唐居的宮廷烤鴨傳人。屠師傅,這個時候你不上,什麼時候上?”

“不是我又駁你的麵子,這種事,百彙最擅長了,你找他準行。”

“屠師傅,在這個生死存亡的關頭,店裏能被日本電視台拍攝一次,對我們意味著什麼,你自己回去想想。人家半個月後扛著機器就來了,之前我交代給您那麼多工作,是什麼結果,我就不提了。這回人家可是指名衝著你來的,您幫幫忙,好好準備一下。”

他幾乎是在懇求我了,我低下頭想,如果不應下來,回家邢麗浙會不會跟我翻扯。

“我知道了。不過馬經理,你看過那種專題片嗎?火上的東西拍好放到電視上,豈不是人人都看得一清二楚。”

“您到底想說什麼。”他急得快要冒火了。

“我想問,宮廷烤鴨的工藝和配方,需不需要提前申請專利。”

馬騰立刻拿起一杆筆,在桌上連寫不止,然後又見他緊皺著眉,點了兩下頭,我就識趣地走出來了。

我依然躲在百彙的辦公室,舉著煙,來回踱步,走到他旁邊,就手翻翻他訂的《食品科學年鑒》和他編的教案,又合上,接著走。

“哥,別給我翻亂了,還有用呢。”他就像個護食的公雞,擋住不讓我動,把桌子清理幹淨。“電視台,還是日本的,我講這麼多年課,也隻趕上過一次廣播。等著瞧,市裏和烹協的人馬上要來搶你的,評先進,樹典型。你就沒跟店裏提我嗎,寒人心!”

我安靜地坐在沙發上,抽起煙,瞅著他。

“哪怕讓我露個麵,上個字幕也行,給家裏老爺子看見,也算是光宗耀祖了。哥,你跟馬騰說一說,這事對大家都有好處嘛。”

“嗯,百彙,你哪一年生的。”

“六五年,還要報年齡給日本那邊?”

“不是,我想知道,你都這個歲數了,怎麼還像個長不大的孩子。”

屋子裏,隻能聽見他寫字的嚓嚓聲,我們像待在一個巨大的密封罐裏。

我一口接一口的,朝他臉前吐著煙。

電話響了,我把煙掐掉。

“接啊!”我叫他。

“喂。”他不耐煩地拿起聽筒。“特二級以下的不招,說多少次了,旁聽?不給結業證他旁聽個什麼勁。”

百彙撂下電話後,接著伏在案上寫。

“對了,食品工藝申請專利這方麵的事情,你知道多少。”

“說出來都是個笑話,現在這行拿無知當創新,那點爛花花腸子,有什麼好申請的,白告訴你都不要。”他突然停下手裏的筆。“你不會是問宮廷烤鴨吧?”

“為什麼不是!”

“那你可算找對人了。”百彙把椅子拉近過來。“說說,你怎麼動起這根弦兒了。”

“就是跟你谘詢一下,先說好,沒有學費給你。”

“哥你最近吃槍藥了,也好,早跟你說完,我早鎖門,你回家跟你嫂子吵去。”他打開抽屜,取出一遝打印紙。“看到了?全是烹協的師傅,托我辦的申請單。上麵從曆史介紹,工序說明,到配方成分、比例和各種材料的標準,都有明確的格式和用語,要層層蓋章的。”

“這麼重要的東西,你怎麼隨隨便便就拿出來了。”我接到手裏,一一看過。

“唉,其實都是最普通的資料,關鍵地方全要含糊其辭地避開,不然為什麼都找我呢。誰會把自己家的製作秘方,白紙黑字地往這上麵寫。”

“我就想問你一個事。”我伸手又遞還給他。“你說我是以店裏的名義申請,還是以個人的名義好。”

百彙兩眼直直地望著我,一聲不響。

“我的建議。”過去好長時間,我感覺天色快暗下來了,他才回答。“還是應該,以店裏為申請主體,更合適。”

“哦,是這樣。”我也想了一會兒。“那麼是不是也意味著,這個專利成功下來的那一天開始,宮廷烤鴨和我本人,就沒什麼實際關係了。”

“也不能這麼說吧。”一看他露出那張違心的臉,我就不想再問了。

“今天放過你,早點回家。”我起身要走,無意間瞥到他桌上的一張日報。“今天的?”

“不知道。”

我把報紙卷成圓筒,握在手心裏,腳下仿佛踏在輕軟的棉花上,深一腳淺一腳地走進鴨房。把鎖上好後,我一點點地將報紙抹平,再睜開眼,提心吊膽地去看剛才我在百彙桌上瞥見的標題。

我多希望,那是錯覺,是我文化水平低,理解偏差。

可是那上麵的幾個字,實在太簡單,太好認了。而且,橫跨出半版報紙的篇幅,有時間地點,有現場圖片——《西安市內公交車輛自燃火勢不減奪走群眾生命》。

我的汗一滴一滴地淌在報紙上,那張照片,被反複浸濕後,透出了洞。

屋外有去車棚取車,從後院下班的,經過門前。

我關掉燈,坐回到凳子上,重新回想,張晗最後一次聯係我時說過的話。其實那些話就像電報機打出的一樣,每天一個字一個字地刻在我腦子裏。我是想找到一個依據,說服自己她的消失與報紙上這篇報道,沒有任何關係。

可是我找不到,不論是有關係,還是沒關係的依據,我都找不到。我甚至沒有能力,去確認她的存在。

屋裏屋外,全黑下來了,鴨爐裏殘留著零星的焦烤味,也是涼的。

家裏,邢麗浙沒有記賬,沒有鬧頭疼,她安安分分地站在玻璃窗格後麵,看我推車進院,然後像喝醉了一樣,腦袋丁零咣啷的,朝家門撞過來。

“大明星回來了,馬經理都發通知了,號召全店職工支持你的工作。”

她想替我把衣服接過去掛好,卻不知道我整個身子都癱倒下來。

兩個人,踉踉蹌蹌地抱摔在沙發上。

屋裏很亮,窗簾也沒來及拉,她越是著急站起來,就越動彈不得。

“屠國柱,我這身子剛消停下來。你,能不能讓我喘口氣?”

我把頭滑向一邊,用兩隻手捂得嚴嚴實實。腦子裏,全是登在報紙上的那張照片。我總是在不停地問自己,如果不是因為我,張晗怎麼會離開北京。我竭力地想把這句話,從身體裏嘶嚎出來。

聽到鐵絲環牽出的響聲,聽到燈繩拉下的開關聲,家裏終於也全黑了下來。我漸漸地看見,外麵透進來幽幽的藍暈。

邢麗浙也坐了過來,她把我的頭捧到胸前,墊在雙腿上麵。

“沒事了,沒事了。”她一麵輕輕地拍,一麵細細地念。

那天到後院裏采訪的日方攝製組,有八九個人的樣子,出鏡的女主持,是個入了籍的中國女大學生,沒帶翻譯。帶她進鴨房參觀的時候,我在台階上差點被話筒線絆了一跤,她扶住了我還說:“您留神。”

剛剛修過樹幹的兩棵老柿子樹上,枯縮和下垂的枝條越來越多了,而且光開花而不坐果。青碧長空下,隻剩下一團油綠的柿葉,離離蔚蔚地不停飄動。

午後的風拂過時,會帶下來幾片,灑在攝影師的肩上,他一直對著門口那堆劈柴,拍個不停,我在一旁,也看得出了神。

在鴨房裏間正式開始的時候,因為空間太窄,機位不好擺,於是對方決定扛著跟拍。我要一邊盯著鴨爐,一邊對女主持講解烤製的工藝和程序。她反複地提醒我,別看鏡頭,別擋機器。

終於挨到她補妝的間隙,我站過去說:“實在對不住,鴨房裏從沒來過這麼多人。我一看見這個大家夥,腿還直打哆嗦。”她說:“不要緊,我們走訪了好幾個大廚,您是發揮最好的一位。”

“您隻要進入平常的工作狀態就好,不用刻意解釋。如果實在調整不過來,我們就換個時間再來。”她擺手讓我也坐,坐在她對麵。“今天就先隨便聊一聊,權當您給我上堂課。”

見攝影師和其他的人全出去了,我才能定一定心思,認真想些事情。

“日本那邊,好像很在意原料和工具是否精良,我看你們總對著一些細枝末節的地方拍。”

“是的,日本尤其對手工藝人的追求和精神世界,最為推崇,這也是我們此次中國之行的首要目的。”她一邊點著頭,一邊笑,繼續說,“屠師傅,請問您剛才站在門口的時候,好像在想什麼?”

“不知為什麼,我忽然想起了我的師父,我在這裏最後一次看他的時候,他就蹲在那兒。”

“蹲在那兒嗎?”她麵露疑問,又望了回去。“看來您留下了不少記憶在這個地方,我很想知道,您擁有著幾十年的烤鴨經驗,這門手藝最難的地方到底是什麼?”

“製坯吧,其實烤的方法、配料的比例,都有非常明確的數值作為標準,那個並不難,所以不要聽信秘方這種事。最不好掌握的,往往是隻有你自己才能擁有的感覺,不僅是烤鴨,包括許多事情,可你又隻能依賴它。”

我想到什麼,就說什麼,也沒問人家要不要聽。

“您是否可以講得具體一點,比如製坯的感覺?”

“我花了好幾年的功夫,才明白如何根據氣候、溫度和環境的差別,來調拌糖色的稀稠變化,然後將它們塗勻在鴨坯上。那是靠你一絲一毫的觀察積累出來的,甚至連師父也無法教你。”

“我剛才品嚐了幾片,味道確實很香,尤其裹在醬裏,用餅卷起來吃。”

她的雙手捂住胸口,一副十分陶醉的樣子。

“下次再吃,你可以什麼調料都不用,就蘸一丁點鹽粒,吃吃看。”

“鹽?不是糖嗎?”

“鹽,這樣白嘴吃,才能嚐到鴨肉本身的味道,這也是從我的師父那裏得來的經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