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看見,時隔多年,我竟湧起一股莫明的衝動,想等房屋的主人回來,花一把新剪刀的錢,甚至更多些,買回那把搬家時被我丟棄的剪刀。也沒有什麼特別的意義,隻是作個念想,那剪刀是我母親的。後來又想,這樣做並不妥,難免引起人家的誤會,說又不不清,說出來也無人肯信,以為那鏽跡斑斑的破剪刀還真是件珍貴的文物呢,收藏起來,心慌慌的。還不如隨便丟在窗台上,隨其自然吧。況且,我已經看過了,重新存儲在記憶深處,擁有不擁有,也沒有多大的關係。

緣份已盡,一切隨緣吧。

記憶,被歲月剪成碎片,像剪碎的紙屑和布片,雪花般地紛飛,四散零落,又像明明滅滅的煙頭,閃亮的瞬間消失了,串不成珠串。記憶中的剪刀,閃現時還清晰鋒利,一旦定格,就一片模糊,碎如魚鱗,再也收拾不起,更不要說拚接完整。

近年,尤其如此,愛回憶,卻再也回憶不起。該忘卻的忘不掉,不該忘記的全忘記了。也許,還殘存在記憶深處的某個角落,沉睡著,無法喚醒。卻在意想不到的時候,突然出現在睡夢中,被擊活了,清晰如昨,仿佛正在發生。

夢中的剪刀,是輕盈的,活潑的,充滿生動的故事。有我經曆的,有我聽過但早已忘記的。那麼多剪刀,排著隊,魚貫而入,闖進夢中。但我並不知道是夢,靈魂倒退,或者說穿越,曾經流逝的歲月日子,真實而虛幻地經曆著,直到清醒良久,還是無法確定,究竟哪個是真。

有些東西是剪不碎的,譬如夢,隻有消失,遙遠起來,隱藏起來。

針線蒲籮裏多的是剪刀,一把大的,幾把小的,疲倦了,靜靜地躺著。身旁是很久不用的針線葫蘆和頂針,鐵頂針鏽跡斑斑,銅頂針也失去了磨礪後的光亮,氧化了,色澤暗淡。這是我奶奶用過的針線,有些年沒有使用了,丟棄或閑置在屋子一角。

縫紉機抽屜躺著一把剪刀,刀身發著藍色的幽光,刀刃仿佛一波水光劃過,那光鋒利寒冷。是我母親的剪刀,那種裁服專業的剪刀,柄上還留著母親手心傳導的溫熱。那刀的確鋒利,是不是吹毛立斷,還真不知道。但刀尖輕輕推向布塊,柔軟的,還是厚實的,像刀魚穿過水中,身後留下一道劃痕,久久不散。整塊的布剪成隨意的所需的形狀,大多時候沿著畫粉的線條,絲毫不爽。母親額頭晶瑩的汗珠和剪刀的幽光相映著,在動聽的音樂般的裁剪聲中,隨母親手指的舞蹈,像跳剪子舞。

我常常在觀賞中入睡,那感覺,沉浸在裏邊的感覺很美,很美。以至於後來習慣了那種感覺,沒有時,睡意頓消,成了我童年最熟悉的搖籃曲。

剪刀是母親從縫紉社帶回來的,其實不是,那隻是我以為。母親笑笑,那把啊,早留在你大舅家了,很久很久不用了,在不在還兩說呢。這把是從房後頭六貨郎貨郎擔上買來的,是托人家專門從城裏捎帶的,擔上沒有這樣的剪刀,也不需要,多是你奶奶針線蒲籮樣的小剪子。

那閃著幽光的剪刀,很少有人動,除了母親,幾乎靜謐地躺著。我剪了紙,母親拿出剪布時有些滯澀,不流暢,母親問,誰用過?我承認了,母親搖搖頭,並沒有責怪我,不顧一天下地勞動的勞累,坐在堂屋地上,在細砂石,後來才知道叫油石,整整磨了大半夜。

從此,我再也不動母親的剪刀。自然,別人也不動。或者亦如我一樣,曾經動過,後來就不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