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姑奶算家鄉的一個傳奇人物吧。
她現居內蒙,已經三十幾年沒有回老家了。我見過她一麵,銀盆大臉,雙眉入鬢,一看小的時候就是一個美人坯子,怎麼出落也不會走樣。
和所有農村姑娘不同的是,二姑奶有一雙非常纖細小巧的手,絕不像其他的女孩,手指粗短,膚黑皮糙,毫無美感。
二姑奶三歲學剪窗花,是一幫姑娘中少有的巧人。
我老家那個村每逢過年,都要請二姑奶剪許多許多的窗花,各家各戶自買紅紙,一遝遝鋪在二姑奶的炕上,不少孩子趴在二姑奶家的窗台上,看二姑奶手持剪刀的手上下翻飛,從她指間飛落的紙屑,像冬天飄落的雪花,給殘陽照了,紅白相間,十分美麗。
二姑奶人美手巧,心更好,她從小有一個青梅竹馬的夥伴,叫彪子,人長得十分壯實,可惜十九歲那年往縣裏送糧的路上,翻車壓斷了腿,從此成為一個跛子。
二姑奶還能嫁給他嗎?
人們都說,雖然看上去兩個人是那麼回事了,兩家的長輩也沒什麼異議,但畢竟沒有定親。所有的人都認為,二姑奶完全有理由另擇良婿,給自己安排一個更加美好的生活。
但二姑奶沒有。
她告訴彪子,讓他好好養傷,傷好後,又幫他樹立重新生活的勇氣。她拿出自己的積蓄,讓彪子拜師傅學木匠,將來找機會出去做工,一樣可以過上讓人羨慕的日子。
二姑奶說:“過日子不一定非出苦力氣。”
彪子哭了。
二姑奶和二姑父——也就是彪子的婚禮辦得很熱鬧。二姑奶沒向彪子家要一分錢的彩禮,她的舉動令周圍的姐妹不解,卻得到方圓幾十裏內所有小夥子的敬佩。
二姑奶和二姑爺的婚後生活可謂幸福。由於二姑爺在二姑奶的幫助下學會了木匠手藝,經常外出打工,吃穿不是問題。在村裏也是,東家蓋房子,西家嫁閨女,都要找他去,除了管吃管喝,每次完工後都會得到豐厚的報酬。
二姑奶和二姑爺的婚後生活是幸福的。
可是,他們婚後三年,二姑奶的肚子還是空空的,後來請大夫來看了,說是二姑奶得了一種婦科病,已失去生育能力。按說這件事對二姑爺的衝擊應該非常大,但二姑爺出人意料地接受了這個現實。
二姑奶的生理缺陷彌補了二姑爺的心理失衡。
在二姑爺的心裏,一直對二姑奶懷有感激之情。可以想象,一個人的一生都對另一個人沉浸在感激之中,將是怎樣一種狀況?二姑爺在二姑奶悄然垂淚的時候,欣然地坐在二姑奶身邊,輕輕撫摸她的後背,對她說:“沒孩子怕啥,我又不喜歡熱鬧。”
這體貼人的話多有趣。
我們那個村有一個小學校,校長是一個民俗學家,很喜歡二姑奶的剪紙,他約二姑奶去學校給孩子們講課。講講怎樣剪窗花。二姑奶不好意思地推卻了,她一邊低頭羞澀地笑了,一邊說:“俺哪會講課。”
校長說:“那就給俺們表演。”
一群孩子跟著起哄。
二姑爺在一旁拍了手說:“去,咋不去,別人想去還去不成呢。”
就這樣,二姑奶在我們村的小學校當了一回女先生。
那天,小學校的校長和二姑奶突發奇想,把學生們從家裏帶來的紅紙用漿糊粘上,寬寬大大地鋪了大半個操場。陽光照下來,把紅紙照得透明,鮮豔。
二姑奶收拾停當,手拿剪刀上了場,她打扮得非常精神,人也爽氣了十分。有十幾個小姑娘幫她抬紙,二姑奶像龍行雲,鳳鳴天,身子輕快便捷,抬臂落臂處,人呀、鳥呀、山呀、水呀隨著大片大片的紙屑落地,一件件,一層層地顯露出來。這是一幅普天同慶圖,二姑奶臉上的笑意如三月的春光。
這也許是世界上最大的一幅剪紙作品。
二姑奶說,這麼大一張紙,如果把她心裏設計的美麗圖形剪出來,怕十天也不夠。可是,天下雨了。大家守在雨裏不肯走,可是沒辦法,雨水可以使萬物萌發,也可以把一切毀滅。二姑奶致全村人的大窗花在雨水的衝刷下成了泡影。但人們都樂於傳頌它。
熱愛民俗的老校長哭了,他說他為自己參與這樣一個壯舉而感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