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二哥寫字(1 / 1)

二哥景喜獻,是個書法家,幼學褚遂良,功底深得很。在九十中學當學生時,他的課桌上就置著文房四寶,筆、墨、硯、紙,一樣不少。別的同學抄筆記用鋼筆、圓珠筆,他抄筆記用毛筆,且蠅頭小楷,工工整整,不露破綻。不敢寫行書,老爺子手裏有戒尺,也有話跟著:走都沒走好,還想跑?

那時,老爺子還活著,家裏規矩多。

不過,老爺子也是一個開通人,偽滿的時候,當過派出所的所長,見過世麵;加之是前清的遺老遺少,一招一式,一靜一動,都透著那麼一股氣勢。隨著家道中落,那氣勢薄了、小了,但一點也不影響其豐滿。鴿子蛋小,可你不能說它不是蛋!

老爺子寫得一手好字,最喜歡寫:莫等閑,白了少年頭、空悲切!

掛在牆上,是個警示。

二哥高中沒等畢業就上班了。應該是接老爺子的班。老爺子在單位是電工,級別不低,這活兒二哥幹不了,於是,就幹些自己能幹的。先是挖地溝,後來又去食堂炒菜。別的師傅炒菜,隻用鐵鍁上下翻炒;二哥炒菜,能炒出書法的味道,正因為如此,他的苦悶在橫平豎直中得到了消解。

說老爺子開通,是因為他允許二哥喝酒。黃昏裏,一老一少鋪氈對坐,小菜二碟,酒盅兩個,邊喝邊聊。這時聊的是詩,是畫,是字,是印。高興了,老爺子就唱一段《虞美人》,唱一段《滿江紅》,唱完了,聊人生,終歸一句話:莫等閑,白了少年頭、空悲切。

老爺子死的那年,剛滿六十歲。他上窗台拿東西,下來的時候就不行了,一頭栽在地上,一句話未留,走了。別人說老爺子沒留話,可二哥說留了,早就留了——莫等閑,白了少年頭、空悲切!老爺子走的那天,二哥正從德惠返九台,本想在詩人思宇家住上一日,可不知為什麼,心裏突然慌得很,覺得有事,說什麼也要走,誰留也留不住,結果真的有事,一到門口,有鄰居就問:

“你知道信兒了?”

“什麼信兒?”二哥越發懵懂。

“你爸沒了。”

“什麼?”

“你爸……”鄰居忽地禁了口。

二哥說什麼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三步並做兩步,似乎要趕什麼。趕什麼呢?再趕也趕不上了。老爺子,沒了。

老爺子不是一個平凡人,“文革”時,全家下放到前郭爾羅斯,沒糧吃,他也不曾愁過。愁有什麼用呢,用他的話說,江裏有魚,甸子上有菜,泡子裏有菱角,有雞頭米,老天爺還能餓死瞎家雀嗎?不能!一家人苦渡難關,硬熬回城了。

在鄉下,別人家殺豬,響動都很大,唯有老爺子殺豬,幾乎沒有動靜。一根八號線,通好電,慢慢地把豬引到自己近前,給豬吃苞米,給豬撓癢癢,時機成熟了,八號線猛地一劃,豬連哼哼都來不及哼哼,放扁了。

殺豬如此,治耗子也是一樣。

有一段日子,耗子鬧得凶,幾乎把房蓋給掀了。鄰居建議下夾子、投藥,老爺子都是笑著搖頭。他不慌不忙,用八號線在屋子裏盤出一套電鼠係統,然後,靜等那蠢物來犯。耗子哪知道這些,半夜裏照來不誤,剛剛還上躥下跳的,老爺子一合閘,立馬躺倒一片。再來再打,有來無還,幾天時間,足足打死一推車耗子。

老爺子堪稱滅鼠大王。

二哥的身上就有老爺子這股子勁兒。他寫楷書,一寫就是二十幾年,到了四十三四了,才突然寫起草書。他的草書和別人的不太一樣,怎麼不一樣?行家裏手不一定說得清楚,外行就更說不清楚了。飄逸,根深本不亂;厚重,漂拓水流聲。就這十四個字。再往開了說,就沒意思了。

二哥懸腕畫線,從始至終,可以畫得粗細一齊,幾乎不差分毫。去中央美院進修前,他不會畫畫,但他會畫線,一整幅的“永樂宮壁畫”,他能把每位神仙的頭、臉、手、腳、衣飾、褶皺、祥雲、器物摹得十分精確。用他自己的話說:“我不是畫,是在寫。”

有趣。

二哥現在當了文化係統的一個小官,官不大,應酬卻不少。他從不擺官架子,把自己當成長春市藝術家的服務員,藝術家們有什麼事,隻要他能辦的,一定盡力。這是他的美德。美德得以彰顯,自己的時間卻大大地被占用了。他不敢荒廢自己,身邊總帶著筆墨,一旦得閑了,就調息運氣,闃靜內心,鋪開宣紙,飽蘸香墨,認認真真地寫一個“永”。

永遠的“永”。

二哥的字,民間不多。有少時同學收藏了他一個方格本子,上邊是他的蠅頭小楷的筆記。這個本子珍貴了,可能連二哥的手裏也沒有。同學把本子拿出來,於燈下把玩,同學的女兒看見了,問:“爸,你看什麼書呢?”

“不是書,是筆記。”

“什麼筆記?”

“手抄的筆記。”

孩子好奇了,趴到跟前看了又看,最後說了一句話:“騙誰呀!這是印上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