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之恩房(2 / 3)

“是麼”我垂下頭去,不再看緣哥哥燦爛的臉。自那件事之後,我翻遍宮中書籍,問遍宮中上下,卻都沒有一言半語對我身世解答,而我雖說因母親身份不允,而被冊入王族分支,卻自小倍受父王寵愛,使我從未懷疑過我就是他的孩子。而今,我總覺得,那日我腦中浮現的畫麵,應是我兒時記憶。

緣哥哥從冬雪未化的青山處,收回目光,轉臉看向我:“怎麼了,突然問這些,還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樣”

“沒什麼”我裝作無事一般笑笑:“隻是覺得哥哥博學,知聖人所不知”

他垂下光芒萬丈的眼眸,一刻不轉的看著我,笑容似水,柔有微波:“修緣一身所學,全賴母親指引。”

“是麼……你了解,她究竟是什麼樣子的人麼”

“母親啊……像光一樣的人吧”他思考著,然後再次肯定:“雖不常伴身側,卻常如光一般存在心田,困頓時指引迷途。絕望時賜予新生”

這話何其熟悉……從前,偌大王宮,隻有蕭女使偶爾與我提及母親,後來,女使前來向我辭行,曾說我母親是一個像光一樣的人,一個讓人可以對生命懷有幻想的人……後來,女使殉職,母親淩冽於章華大殿,我方知,她並非父王口中那般水性楊花忘恩負義。至少有父王從未提及的勇敢,至少有至情至性的無畏……

“她……”我有心繼續問下去,卻不知該如何繼續問出口,憋了幾憋,終究扭過頭去:“既然如此之好,你都入秦這樣久了,為何還不見去過母親?你方才說,與她也是聚少離多,不得時時庇護,難道……難道你是恨她?”

“誰會與你這般,小肚雞腸”他狠狠戳了下我的腦門,眼中卻溫柔更盛:“母親知我入秦,必定牽腸掛肚,我縱是不孝,也不忍見她操勞著你,還要設法顧全我”

從前若從誰嘴裏聽得這樣的話,我必定自己先把自己氣死。自小到大,宮中親族,人人皆有父母,唯獨我與扶蘇哥哥少了母親。雖得夏夫人善待,父王加持,卻總也沒嚐過母親做的飯食是何味道,母親縫的衣服是否暖和,母親摟在懷中是何感覺……父王每次親自出征,都說會將母親帶回,我雖不敢表露心意,卻盼著一家團圓,可每次,父王都是一人而歸,繼續獨自守在母親住過的落華閣,醉到深夜。如此日複一日,仿佛父王的孤獨漸漸渲染成我的孤獨。仿佛人人皆得而我不曾擁有的缺憾,成為致命的弱點亦是堅強的理由。而關於母親名字,漸漸成為宮中禁忌,這樣的日複一日,也讓我慢慢由著期盼轉為憎恨……直到不可原諒……

若你覺得可以原諒,那大概是你不曾體會過這種被拋棄的無望感吧……

我調轉身子,委屈到幾乎要落下淚來:“我從未感知她的操勞,若是沒有她便罷了,有了娘親也未見她顧我什麼”

“母親拚死生你時,倒說過情願刨腹取子,也要讓你活下去。若你再倔一些,遲些降世,便當真沒有她了”緣哥哥垂眼別處,雖未言詞譴責,卻也聽得出憂愁如水:“我豈能不知你多年苦楚,又豈會不願你同我一般生於韓國,長於西平,求學於自家學堂,遊戲在上房花圃,承父母膝下得滿堂垂愛。隻可惜,後來突遭家變,父親遭囚過世,母親自那少言寡語,幽怨消沉。所剩不多的家人後來更是幾經飄零,久嚐離苦。我縱然擁有過美好,也都以塌陷於昨日。如今想來,倒情願你留在秦宮,不受這些顛沛流離,不看那些哀鴻遍野,不受世事情仇困頓。哪怕你會一直這般無知無覺,自是好過大起大落又朝不保夕”

又聽到了關於韓非之死,韓非,他像一團迷霧,讓我深陷其中,卻又無法觸及。使我疑惑不解,卻又害怕看清。

“你父親……”我咽下一口唾液,試探道:“他……你父親他當真是被父王冤殺的麼?”

“父親為人,天下皆知,當時連三歲孩童都滿街傳唱:韓非乃天降大才,殺之不祥。奈何天意民心皆不能阻擋秦王嬴政殺伐之心”

“這中間是否有什麼誤會,父王一向重才,既然韓非身賦奇學,父王絕不可能這樣做。這些是否是你親眼所見?又是否另有曲折”

“父親如何赴死,的確非我親眼所見,但那年,母親擔憂我性命,早早將我藏匿,後來,還是被嬴政尋到,擄掠入宮,成為要挾母親的籌碼……”他本說的慷慨激憤,卻在下一瞬間突然閉口不言。

我打了個冷戰,情不自禁追問:“後來呢,後來如何!”

緣哥哥終究移開眼睛,遙望遠處山川:“嬴政養你多年,算是恩情,決不能讓你為難。母親殷殷囑咐,做兒子的自然不敢違背”他說完這些,再無言語。

我知曉緣哥哥性情,知曉他既然話到此處,再三追問,也是枉然,其實,我實不願意成為韓非的孩子,不僅因為父王……更因為……因為……

陽光打亮他的輪廓和微微有些泛黃的頭發,我不知他究竟是哪裏好看,卻總也移不開眼睛……

可無論如何,真相不該蒙塵!

“我知曉了,我去問父王”

……

……

斷斷續續伴著幾聲清脆的咳聲,殿內傳來父王經久不變翻動竹簡的聲音……憶起從前繞膝種種,心下一軟,是退是進,我一時無法抉擇。

“阿房姐姐”

我抬頭,是胡亥從殿宇內走來,於是施見禮:“亥弟”

他笑的憨甜:“尋姐姐整個宮宇不見,還以為你又出宮遊玩了”他說著,拎起自己袖袍,踮著腳毫無顧忌得為我擦拭額前汗珠:“這是到哪裏去了,寒冬未過,你卻這般滿頭大汗”

“我……”我後退一步,實覺這般不妥:“方才一路奔來,想是急了些”

他回身看了一眼章華大殿:“父王近來咳急加重,我知姐姐心憂”

“……是”我勉強應下:“亥弟也是來看望父王?”

他再次笑笑:“我知姐姐會來,在此等候”

“可有何事”

他忙擺擺手,又撓撓頭,傻笑:“無事,無事”

我與眼前金玉少年,本是一同長大,從前親密無間,暢戲宮廷。如今我與他僵成這般,還要從三年前母親入宮那一段說起,那時我與眾王族授學於宮中太師府,回中宮卻命人傳話,說是父王暈厥於母親落華殿內,我腦袋一熱,口言“妖女誤國”,當即摔書而去,本想好生教訓於她,卻被匆匆趕來的夏夫人一把拉住,警告道:“幾年前,姚氏一族滅門慘案,乃你母親親手所為,而先王後含恨而死,卻是衍夫人推波助瀾。如今你母親重新回宮,榮寵空前。可這之前,衍夫人寵冠後宮豔壓群芳卻係舉國皆知。近來前朝後宮又皆對空懸已久的王後之位多有流言。衍夫人多年維係何欲催之?豈能眼看美夢破碎卻無動於衷?她二人猶如二虎,今日初次交鋒,你若膽敢肆意妄為,日後可是要血流成河的”

我聽了這番警告,不由冷瑟一下,這夏夫人生性涼薄,從不輕易介入他人是非,況且今日言語不留情麵,可知事態嚴重非我能控。而她多年來對我有教養之恩,我亦十分敬重於她,自是不敢多言造次。隻得跟隨身後,探過父王病情,以為此事就此完結,卻不想,衍夫人當日以我做謀之事,卻被胡亥一句袒護我的話徹底暴露,致使二人的生死之戰避無可避。一年之後,母親終究鴆殺衍夫人,致使亥弟小小年紀,徹底失去庇護。

自小看慣了衍夫人跋扈囂張,後宮生死相逼,自然知曉母親與胡姬,本就是你死我活,必無善果。雖是如此,卻還是舍不下與亥弟自小情誼,世人又言父債子償,母債自然女還,於雨夜,我跪於回中宮請求亥弟原諒,亥弟抽劍誅心,誓言勢不兩立。

如今早已事過兩年有餘,亥弟雖以待我如同往昔,可我明白,他心中早失先人之痛,亦如我胸前傷疤,仍舊觸目驚心。

“我還有事,先回了”

“阿房姐姐”胡亥喊住我追問:“你不進去探望父王了?”

“父王勞累,本君不敢再耗其心力,還是改日再來吧”我說著,抬腳欲走

“姐姐”胡亥再次追上我,想要說什麼,卻終究笑了笑:“還是姐姐思慮周全,我出來時,父王吃過湯藥,想是沒什麼大礙,不過說來也是奇怪”

“怎麼了”

“我聽醫者的意思,這咳急本該清晨緩和,夜間加重,可我見父王倒是白日重些,父王自己也說,晚間卻輕快不少”

“競有這種事?可有問過醫者,尋明因由?”

“醫者說,想是白日碰見發物,使得病情加重,依著猜測,大概是些花草粉末之物”

“父王從不留意花草,再說如今尚在春寒,不該如此吧?”

“這殿前堂下,父王所到之處,皆無花草,唯有夏夫人與秦夫人處,無人敢多做騰挪”他說秦夫人時,眼中毫無波瀾,恍若不記得殺母之仇:“若說粉末,如今天氣漸漸回暖,各處都以撤下爐火,倒隻有秦夫人畏寒,說是炭火遲遲供著”

“別說了”心中說不出有多嫌惡,這字字句句都是明確指定母親為害人凶手。我甩開他拉著我衣袖的手,大步離去

“姐姐”不想胡亥仍舊不依不饒,終是追上我,再次將我拉住:“姐姐”他見我掙脫,索性擋我去路:“姐姐原諒,亥兒實非故意挑唆,你我自小一處長大,亥兒有幾分膽子算計,當是瞞不過姐姐,父王每日從她那邊回來,病情加重也是真的。父王方才與我說的,我也都說與你聽。你若當真不喜,就當亥兒多嘴,千萬莫要再與我生分”

他這話倒是實話,亥弟自小頑劣是真,但秉性不壞,就算故意挑唆,也從未使過陰招。倒是這話裏話外,更像父王有意針對母親。我理了理衣袍,拍拍胡亥,才推開他的身體:“我知道了,本君定會明查此事”我說完,徑直來到落華。

此刻時候已經不早,宮火早就熄了大半,母親就著一盞昏暗的油燈,依舊伏案編著,見我來了,才揉揉眼睛:“房兒?夜深露重,你怎麼來了”她說著,已經將自己身上的衣袍解下,係在我身上:“夜間風涼,也不知道多穿些”

“母親”我對她施禮:“夜色深沉,母親既有要事要做,何不多點幾盞亮燈,也免得傷了眼睛”

“無礙,生逢亂世,許多人家一生不曾穿暖吃飽,更別提晚上掌一盞燈,不傷織布縫補的眼。我以好過許多人,不該鋪張浪費”

“韓非子有言,人民眾而財貨寡,又言務法務農而使家有常業,雖饑不餓。如今普天之下皆施此法,那為何百姓連燈油都用不起”

“你讀過這些書?”她驚訝至極

“母親日日編著整理,孩兒多少看過一些”

她點點頭,隨後對我揮揮手:“你來”,我依言坐於她的身側,聽她繼續說下去:“家有常業,雖饑不餓,可見百姓仍未飽腹,隻是有業,不會餓死而已,隻要尚存活路,百姓一般不會揭竿而起,係性命於刀口。所以,此為民生大計,亦是安定國家之本。這便是韓非子法學中的重農。”

“既然重農不能使百姓不餓也不饑,那可有其它辦法”

“有,重商,商業活動繁榮,代表經濟繁榮,交易使得財物流動,人口流動,更能幫助人類啟動更大的智慧,創造最大的財富,也更充分合理使得世間財貨分配利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