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躬耕隴畝有助寫作(1 / 2)

司馬遷在《太史公自序》中,追述少年時代的故裏生活時說“耕牧河山之陽”,這話一點也不假。華夏人是農耕民族,從小生活在男耕女織的氛圍中,將種植五穀糧食作物和養蠶繅絲製衣看成是天經地義的事情。不耕田者則不得食,不織布者則不得穿衣,因為“一夫不耕,天下必有饑餓的人,一婦不織,天下必有受凍之人。”耕田織布乃是國民的義務,春天來了,國君也要下田耕田,皇後也需親自織布,作為全民的表率。所以司馬遷家族即使富蓋王侯,既然生活在農田耕作的天然環境中,其家族成員,不論老少,參加農牧之事是不可免的。古代的中國人以務農為榮,正如今天的國人以做生意賺錢為光榮一樣。諸葛亮不是一再標榜自己躬耕隴畝嗎?陶淵明不是因“田園將蕪”而十分焦急嗎?他不是寫出了“帶月荷鋤歸”,“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等參加農業生產的詩句嗎?

司馬遷說自己耕牧的地點在河山之陽,這是將地名典雅化。前麵也已說過,司馬遷家住高門原上的高門裏村,今屬陝西省韓城市嵬東鄉高門村。那麼他耕田與放牧之處一定離家不遠,華夏人不比草原民族,不會隨水草遷徙,四處流動。他的生產活動範圍隻能在龍門山的南部、黃河彎曲之處西部的數十裏平原之內,這個平原就是本書前麵細述的韓原。如果將範圍更縮小一點,他勞動的地方在韓原的高門原。假使他生於公元前145年的說法沒錯,那麼司馬遷十九歲以前,都在家中半耕半讀,像陶淵明一樣過著田園生活,直到舉家遷居茂陵之後,他才告別稼穡之事。

在鄉間的躬耕生活,使司馬遷在年少時就走進了社會,為他的《史記》寫作奠定了生活基礎。他在《史記》中的敘述,語言非常生動,人物形象鮮明。他能夠廣泛采用民間口頭流傳的諺語、成語、歌謠,而且不回避方言土語。他的文字是一種接近口語的“方言”,敘述和人物對話和諧一致,雖明快但含蓄,話外有音,值得玩味。他筆下人物說話口吻充分表現了人物的精神和態度。

比如《高祖本紀》:“(五年)正月,諸侯及將相共請尊漢王為皇帝。漢王曰:‘吾聞帝賢者有也,空言虛語,非所守也,吾不敢當帝位。’……漢王三讓,不得已,曰:‘諸君必以為便,便國家。’甲午,乃即皇帝位氾水之陽。(五年正月,諸侯將相共同請求尊漢王為皇帝,漢王說:‘我聽說過,皇帝尊號,必為有賢德的人,才能夠有之。空言虛語,無實的名位,不是我所要取得而能持守的,我不敢當皇帝之位。’……漢王謙讓三次,群臣堅持尊漢王為皇帝,漢王不得已,說:‘諸君一定以為我作皇帝能使國家安利,為了國家的安利,我隻好作皇帝了。’二月甲午日,漢王即皇帝位於氾水之北。)”這一段漢高祖讓帝位的話,是直接模擬當時的口語,生動形象地反映了劉邦惺惺作態的樣子。又如《老子韓非列傳》:“楚威王聞莊周賢,使使厚幣迎之,許以為相。莊周笑謂楚使者曰:‘……子亟去,無汙我。我寧遊戲汙瀆中自快,無為有國者所羈。終身不仕,以快吾誌焉。’(楚威王聞知莊周賢能,於是派了大使,帶著厚幣去聘請他,請他做卿相。莊周笑笑對楚國大使說:‘……請你趕快離去,不要損傷我的人格,我寧願在汙濁的小渠溝中遊戲,也不願被國君所約束,我寧願終身不做官,以使自己的心誌快樂。’)”這段快言快語,將莊子拒絕楚王使者時的傲氣和自尊都十分出色地表現出來了。莊子輕視金錢權勢的豪爽和前麵劉邦說話的忸怩作態形成鮮明的對比,因為莊子拒絕的話出自內心,因而出語明快,而劉邦拒絕的話出自假意,因而吐字支吾。

《史記》的人物傳記之所以寫得這麼生動,是與作者少年時代的鄉村生活分不開的。

又如《魏世家》《蘇秦列傳》《平原君列傳》《魯仲連列傳》等篇,裏麵有許多口語。《魏世家》中信陵君對魏王講述與韓國的關係,說:“韓必德魏愛魏重魏畏魏,韓必不敢反魏。”十餘字中,五次用“魏”字,無疑是口語照錄;《蘇秦列傳》中,蘇秦對趙肅侯說:“擇交而得則民安,擇交而不得則民終身不安;齊秦為兩敵,而民不得安;倚秦攻齊,而民不得安;倚齊攻秦而民不得安。”一段話中三次重複使用“而民不得安”,還有“民安”,“民終身不安”的話,隻有口語中才有這樣的重複,如出現在書麵的文章中,就嫌囉嗦了。《平原君列傳》中有一段毛遂自薦的故事:平原君出使楚國,門客毛遂請求隨行,平原君問道:“先生處勝之門下幾年於此矣?”毛遂回答說:“三年於此矣。”平原君感歎說:“先生處勝之門下三年於此矣,左右未有所稱誦,勝未有所聞,是先生無所有也,先生不能,先生留。”但毛遂堅決要求同去,到了楚國後,毛遂脫穎而出,顯出英雄本色,以勇力折服楚王,迫使楚王歃血(嘴唇塗上雞狗的血)和趙國結盟。當是時,毛遂左手端著雞狗的血,右手招呼堂下的十九名平原君的隨從上來參加結盟的儀式,其英姿和雄風,使人敬畏。回歸趙國後,平原君又感歎地說:“勝不敢複相士,勝相士多者千人,寡者百數,今乃於毛先生而失之。毛先生一至楚,而使趙重於九鼎大呂,毛先生以三寸之舌,強於百萬之師。勝不敢複相士。”這裏寫平原君出發前和回來後對毛遂作出完全相反的評價,兩番感歎性的談話完全是日常口語,但第一番談話充分表現出平原君的傲慢和目中無人,第二番談話則充分表現出平原君的自我反思、謙虛和深刻感慨,今天讀起來,人物形象亦栩栩如生,躍然紙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