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鼓,在我所接觸的樂器中,我還是比較熟悉的,因為它是唯一不要技巧就能被我弄響的樂器。在故鄉我常常聽到它的聲音,雖然我不知道那些敲鼓的人是不是懂得音樂,或音律,但我聽得出他們擂鼓的心情是激動的、興奮的,有時甚至是誇張的。他們揮動著那雙高高舉起的手,扭動著堅實而壯碩的身體,全身的肌肉都在隨著鼓的巨響而抖動,我甚至可以看到他們的血管都在賁張著。他們的麵孔是黝黑的,皮膚是古銅色的,鼓凸的肌肉是塊狀的,血色的陽光在他們的頭頂,他們興奮地揮舞著雙手,雙腳不停地跳動著,嘴裏不時發出我聽不明白的吼聲,更確切地說,那應該是一種號子。就像當他們勞作的時候,隻有號子更適用於他們。
鼓,我想,這輩子我都不會忘了這種樂器。因為曾經的一次行為,它讓我永遠也不能忘記對回憶的基礎。
我記得鼓並不是我對它有多麼深的感情,而是我曾對他做過的破壞。盡管那時我還是個孩子,沒有入學,整天隻知道和小夥伴們捉泥鰍或搗麻雀,喜歡著孩子喜歡的一切行為,但這並不能成為我忘記記憶的借口。隻是如今這個時代,因為環境的惡意破壞,好些事物已先後從記憶裏消逝了。我在回想的同時也是對過去的一種留戀與渴望。且那時候的我們遠沒有現在嬌貴,更不像他們在小小的年齡,就不得不過早地把應屬於他們的年齡走完。
那時,村裏有一些適用當時社會的樂器。我記得那是批林批孔後遺留下的產物,是村裏的財產。那些樂器堆在村部的一間房子裏,那是間很破的老房子,除了房門的鎖不能輕意打開其餘的地方都能打開,因此我和小夥伴們常常從它的窗戶爬進去數那些家夥。我之所以說是數它們,因為我們還不懂得記數,老是數著數著就忘了,不得不從頭再來,我們邊數邊爭論著,從來沒有數清過,但我們很快樂,我們喜歡那種數數之間的爭論。
而我對鼓的破壞,就是在那些數數中。那次,我和夥伴小舟正在裏麵搗鼓著,天突然下起了雨,我們幹脆避在裏麵不出來。雨下了多久,我們不知道,那時候的我們根本沒有什麼時間觀念。我們數著那些樂器,比如掛在牆上的二胡,堆在桌子上鑼、鼓、銅鈸、嗩呐等等。對於二胡和嗩呐這些東西我們弄不響,大都不感興趣,而鼓、鑼是可以敲響的,我們不敢敲,害怕驚動大人。我們在裏麵數著,因為數不清,就找了一塊碎玻璃,在牆上、鑼上、銅鈸上胡亂地畫著,但是我沒想到會突然劃到那兩麵蒙著的牛皮的鼓上,而牛皮竟然被我用鋒利的玻璃劃出了一道幾乎裂開的口子。我嚇壞了,顧不得和小舟說什麼,就扔了手中的玻璃片匆匆從窗戶裏爬了出去,小舟不知何故也嚇得屁滾尿流地跟在我的後麵爬出來。直到夏天過去,我進入小學,也沒敢再進過那間房子。
再後來,那麵鼓被擂鼓的人打破了。但那時我小,我看著他為了那麵鼓而被扣除整整一袋子的糧食時,卻不敢說出來。此後多年,我每次見到他都不敢抬頭,但他從沒把那件事放在心上。現在回想起來,我深感對不起他,他實際上是為我背了包袱。在那個時代,一袋糧食幾乎是他半年的收入呀!但是他當時什麼也沒說,他和我所有的鄉親一樣忠厚、善良,即使是委屈他也不會說出來。而那時的村規就像皇帝的聖旨,他隻有服從的份。
鼓,一種讓生命屈從的巨響,鼓聲中,我看到舞動的長矛和短刀,在槍林彈雨中衝鋒著,雖然前赴的已經倒下,但後繼的仍在衝鋒……
“咚”當我再次聽到那個單調的聲音,是在我所住小區的門前,那聲巨響,是由一個修路工人舉起的巨錘敲打地麵造成的。我聽著它,發現它與從前那聲打破的鼓響是一樣的。這條修了多年的水泥路依然年年在修,每年總有幾次讓我聽到那種猶如破鼓的聲響,它讓我想起的已經遠不是對鄉村往事的回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