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98章 身後的槐樹林(1 / 1)

夏天越來越遠的時候,我再次回到了故鄉。穿過村子的河水緩緩地流著,它是我熟悉的,雖然它曾差點兒要了我年少時期的姐姐的命,但我並不恨它,我時常因為它想起那個救了我姐姐卻什麼也沒有留下的好人。同時它還是我希望有一天,能劃著木船從它的懷裏駛進大海的幻想。

兩岸的樹群已不再是我熟悉的那種,曾給我留下無限期望與幻想空間,使我想象到無邊無際的原始森林,並讓我為森林的童話、小獸,把自己的思維拓展到無限極致的槐樹林。現在那些槐樹和一些人一起消失了。

父親的太早犧牲,造成我性格的最初內向。從記事我就不喜歡與人說話,不喜歡向我顯擺父親如何疼愛他們的小夥伴。我獨愛槐樹林,隻有那片靜靜的槐樹林,喜歡聽我的獨自傾訴。我常希望在槐樹林裏遇到一個神仙或魔法師,希望他們能讓我的父親回來,這點希望讓我對槐樹林格外珍惜。可是我沒有遇到他們,隻遇到了被我稱為表叔並給了我“愛的認識”的護林人。

那是七歲的夏天,我一個人沿著河邊的林子轉悠,突然下起的雨讓我發現村莊不見了,第一次走出村莊的視線,我的心裏不僅沒有童話的新鮮,還有一種說不出的恐懼,我把身體縮在一棵老槐樹下,用手指縫裏擠出的目光盯著四周,害怕一不小心驚出個什麼怪物。就在那時我看到了那個頭戴鬥笠,身穿綠軍衣和藍褲子的中年人,他走近我並喚出了我的乳名,我驚訝地望著他,以為真的遇到了神仙!他笑著說他不是神仙是我的表叔。我不認得他,在我有限的印象裏從沒見過他。他把鬥笠移到我的頭上後,就牽起我的手。那時候認識與不認識的人之間總是很少懷有戒心,這讓我現在想來仍對那個時代充滿懷念。後來他把睡著的我從他林中的小屋送回我的家之後,母親證實了他的話。他真的是我的表叔,是個傷退的軍人,在村外守護村裏的樹林。他的家就在村裏,但他大多時間都呆在林子裏,許多村裏的孩子都不認得他。

我還是常進那片林子,有時也會去表叔的小屋,而表叔就常給我講他當兵的經曆。我相信在我後來理解父親的過程中,他最初的啟蒙至關重要。他說他是空軍,是新中國成立後的第一批傘兵,曾經接受過周總理的檢閱。那時我還不懂什麼是空軍,什麼叫傘兵,更不懂被周總理檢閱是種什麼樣的感受,但是他那因陶醉而放出異彩的表情至今仍曆曆在目。他說他參加過抗美援朝的戰爭,因受傷而落下了哮喘的病。

那時候樹林屬於集體,護林員是個吃力不討好的差事,尤其每年五月槐花開的日子。那時期農村家庭還很困難,一年中難得有頓豐盛可口的飯菜,那些鮮嫩的槐花,就成了全村人眼中最美的食物。為了摘些新鮮的槐花,讓全家人打一打春天的牙祭,大人總是慫恿孩子去村外的槐樹上摘。因為是孩子表叔就不能把他們怎麼樣,也因為是孩子,他們常常會把整個樹枝折下來。這時表叔就顯得格外苦惱,孩子們四麵出擊,趕了這邊,那邊又衝了上去,常常累得他隻有喘氣的份兒。我和姐姐也曾摘過,但我們隻摘矮樹上別的孩子不屑摘的未完全開放的槐花,表叔也幫我們摘過。他常說他不是心疼那些槐花,隻是怕傷了那些樹,它們不僅是村裏的財產,也是一種生命呀。我曾不解表叔為什麼會在斷下的槐枝前痛苦流淚,而今才知道,是生命的疼感,讓這個在戰場不曾掉過淚的男人在這些無聲的植物前流下了淚水。

生活本來沒有什麼是必須要我們記住的,我為什麼還要記下那些平凡的往事?我還要為他們再說些什麼或為了更能說明他們的偉大而杜撰一些傳奇的經曆嗎?我不認為這些是最重要的,我相信記住一個平凡的人,有時比記住他的那些事跡更為更要。

站在河岸上,看著平緩的河水,我的心卻久久不能平靜。兩岸的速生楊一天比一天見長,作為槐——這種生長速度極慢的樹種,無論它曾經為人們帶來過什麼,在四布的商機裏,它隻能接受被拋在身後的命運。我不能說過上好日子的想法是一種錯誤,卻不能不說對一些事物的放棄是一種損失。

我想我還是要感謝那些讓我記著往事的人們,他們在很深的程度上讓我保存了一些最原始的東西。而一個人一生中能有幾件值得記住的事物,就已經足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