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字句錘煉與雅俗一體(1 / 3)

在生活中,一個人如果官場失意,尚有“紅巾翠袖,揾英雄淚”,也可稍有安慰。但倘若事業上不順利,知心的情侶卻也不得不分別,那又將是何等的傷感!這種感情,在“古傷心人也”的秦觀筆下,被淋漓盡致地寫出來了。這就是他的名篇《滿庭芳》詞:

山抹微雲,天粘衰草,畫角聲斷譙門。暫停征棹,聊共引離尊。多少蓬萊舊事,空回首、煙靄紛紛。斜陽外,寒鴉萬點,流水繞孤村。銷魂。當此際,香囊暗解,羅帶輕分。謾贏得青樓,薄幸名存。此去何時見也?襟袖上、空惹啼痕。傷情處,高城望斷,燈火已黃昏。

作品先從景物寫起:首句寫高,次句寫遠,在一個如此空闊寥遠的背景中,隻聽得聲聲畫角在空中回蕩。畫角,一種管樂器,上有彩繪。譙門,高樓上的門。吹奏畫角一般都在黎明或黃昏時,此處是寫黃昏,突出氣氛的肅殺凝重。宋詞中,凡寫到晚上離別的,往往是乘船,因此,下麵數句就表達這一層意思,強調的是不忍離別之意,柳永《雨霖鈴》有“寒蟬淒切,對長亭晚,驟雨初歇。都門帳飲無緒,留戀處、蘭舟催發”,寫的正是“暫停”二句之後的事,二者互參,可以將離別之人的心態理解得更加細膩。“暫停”者,終不能不走;“聊共”者,深表無奈之語。由於離別情濃,總感到想說的話還沒有說完,故“暫停征棹”;而借酒澆愁,不過是權宜之計,這滿懷的愁緒,又如何能夠澆滅!那麼,是什麼愁緒呢?當然,有情人離別之愁,卻又不僅於此。《苕溪漁隱叢話後集》卷三十三引《藝苑雌黃》說:“程公辟守會稽,少遊客焉,館之蓬萊閣。一日,席上有所悅,自爾眷眷不能忘情,因賦長短句,所謂‘多少蓬萊舊事,空回首、煙靄紛紛’也。”以為蓬萊閣實有其地,故“蓬萊舊事”是指一段風流情事。不過,正如俞平伯所指出的,這“恐隻是泛說”(《唐宋詞選釋》)。另有一解這樣認為:“蓬萊”指秘書省或秘書監。杜甫《秋日寄題鄭監湖上亭》詩之三:“暫阻蓬萊閣,終為江海人。”孟浩然《初出關旅亭夜坐懷王大校書》詩:“永懷蓬閣友,寂寞滯揚雲。”秦觀曾任職秘書省,這是一個清要之官,其誌向固然無從得施,但仍然遭到讒毀。所以,這裏應該是雙重的傷感,清人周濟就看到了這一點,因而有非常精辟的論述。“回首”處,感覺“煙靄紛紛”,無從掌握;向遠看,則萬點寒鴉,向晚歸來。一道流水,環繞孤村,這隱約的人家,散發出一片溫馨,對即將遠行的遊子,無疑是一個很大的刺激。至此,作品已將過去、現在、未來作了或明或暗的交待。

上片寫得概括,下片則集中筆力寫人。“銷魂”二字,總寫二人相處的感受。先寫離別時的“銷魂”。香囊是盛香料的袋子,男女都可佩戴,此處或特指男方解香囊相送;羅帶是女子的衣帶,“輕分”二字語意雙關,本來,結帶可表男女相愛,分帶即指離別,另外,分帶也可暗指離別時的歡愛。次寫追憶往昔歡愛的“銷魂”。這裏用了唐代杜牧的《遣懷》詩意:“落魄江湖載酒行,楚腰纖細掌中輕。十年一覺揚州夢,贏得青樓薄幸名。”概指二人相處的種種時光,所謂“薄幸”,也是無可奈何的意思。不想離別,卻不得不離別,真是萬不得已,於是逼出“此去何時見也”一問。這一問是如此關鍵,如此一針見血,男主人公不能答,也不忍答。這襟袖上的啼痕,是女子的,也是男子的,一個“空”字,已經明明白白說出了結局。因此,遊子雖再三流連,終不能不離去,而回望京城,多少舊夢,都掩映在燈火黃昏之中,成為永遠的回憶。作品至此也戛然而止,顯得有餘不盡。

關於這首詞的特色,清代周濟曾有評價:“將身世之感,打並入豔情。”(《宋四家詞選》)這是一個敏銳的觀察。什麼叫“身世之感”?身世之感並不完全等於羈旅之感,否則,柳永的詞也完全當得起這個評價,柳氏著名的《雨霖鈴》,與秦觀此詞所表現的內容,頗可互參,但周濟在《宋四家詞選》中評這一首詞時,卻並未涉及此點,隻是在藝術上說其“秀淡幽豔,實不可及”。照我們看來,即使本事不明,但秦詞從語言上也能讓人體會到這一點。前麵曾經提到“蓬萊舊事”,可以聯想他擔任秘書省正字兼翰林院編修,正春風得意,但蔡京等人上台,他就被列入舊黨,一再遭到貶謫,瞻念前程,怎能不“空回首、煙靄紛紛”?詞的結尾處也能引發這樣的聯想。《古詩十九首》中有一首“西北有高樓”,雲:“西北有高樓,上與浮雲齊。交疏結綺窗,阿閣三重階。上有弦歌聲,音響一何悲!誰能為此曲?無乃杞梁妻。清商隨風發,中曲正徘徊。一彈再三歎,慷慨有餘哀。不惜歌者苦,但傷知音稀。願為雙鴻鵠,奮翅起高飛。”這首詩在傳統上就一直被認為是對知音的期待,“高城”雖然在字麵上不同於“高樓”,但這個象征意義也可以互相溝通。還有李白的《登金陵鳳凰台》,末句雲:“總為浮雲能蔽日,長安不見使人愁。”這個君門九重、報國無門的意象,也是理解秦氏此處的重要依據。周濟的評論,揭示了詞體發展中不斷尊體的傾向,體現了秦觀的創作給豔情書寫賦予的新內容。